对方那副“贫僧洗耳恭听”的淡然模样,让他的嘴角扯起一抹讥讽。
“大师,问你个事儿。”
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声音尖细,带着寒意。
“假若你落魄时,有个人拉了你一把,给你吃喝,给你地盘,让你人模狗样地站起来了。”
“可等你翅膀硬了,不想着报恩,反倒琢磨着怎么弄死那个恩人。”
“你说这人,该怎么算?”
道衍和尚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佛门亦有怒目金刚。”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欠了血债,自然要血来偿。”
“说得好!”聂庆童猛地一拍手,声音在寂静禅房里格外刺耳。
“血债血偿!”
他逼近一步,几乎贴到道衍面前,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股疯狂的恨意:“那咱家再问问!”
“若这个‘恩人’,早年也是靠着旁人的血起家?用着别人的旗号聚拢人心?”
“等坐稳了江山,回手就把当年助他的人,连根拔起,杀得干干净净呢?”
“这又怎么算?!”
道衍和尚的手指微微一顿。
聂庆童死死盯着他,声音如同淬了毒:“大师可知,当今圣上,当年也是沐猴而冠!”
“扯着我白莲教的红巾,拜着弥勒佛,才从一个要饭的爬起来的?”
“他投靠郭子兴,靠的是我教‘香军’的名头!”
“后来呢?”
“郭子兴一死,他勾结那些酸儒,转头就骂我教是‘妖言惑众’!”
“把当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教中兄弟,屠戮殆尽!”
聂庆童的声音开始发颤,带着刻骨的仇恨。
“我师父!白莲教上一代教主!”
“就死在朱元璋这个忘恩负义的屠夫手上!”
他猛地扯开衣襟!
胸口狰狞的莲花刺青,在烛光下显得妖异无比。
“咱家从师父手里接过这莲花印记,就发誓!”
“定要这朱家江山,血债血偿!”
“朱元璋势大,咱家奈何不得!”
“只能净了身,入宫为奴,潜伏在他身边,替他干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等着!就等着这么一天!”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复仇的火焰。¨丸\夲+鰰\颤¨ ·芜\错¢内·容^
“大师,你也是聪明人。”
聂庆童收敛起激动,声音恢复了冰冷,“咱家是谁,想必你心里有数了。”
“咱家就是如今白莲教主。”
道衍和尚终于抬起眼。
古井无波的眸子对上聂庆童疯狂的视线。
聂庆童继续道:“三日后,老东西要去城外孝陵检阅神机营,摆谱给他祖宗看。”
“城中布防空虚,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盯着道衍,“咱家想请大师,助我一臂之力!”
“大师久在藩邸,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从龙之功?”
“如今太子死了,皇孙毛都没长齐,储位空悬!”
“这难道不是你们这些手握兵权的藩王,最好的机会吗?”
聂庆童冷笑:“上次朝会百官举荐,结果如何?大师也看到了。”
“那些文官,除了摇唇鼓舌,就是党同伐异,指望他们?哼!”
“朱元璋是什么人?杀伐果断,岂会被几句屁话左右?”
道衍和尚沉默,佛珠在指尖缓缓转动。
“大师还在犹豫?”聂庆童踱了两步,停在门口,背对着他。
“怎么?不敢赌这一把?”
道衍和尚开口,声音沉稳:“贫僧如何信你?又凭何帮你?”
聂庆童猛地转过身,面具后的眼睛死死锁住道衍:“就凭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老东西的心思,咱家比谁都清楚!”
“他属意的是他那个嫡长孙!”
“他要把这皇位,牢牢锁死在太子这一脉!”
“你们这些藩王,不过是他看家护院的狗!永远别想染指大位!”
“大师,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聂庆童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道衍的脸。
“咱家没那么多耐心。”
他抬脚,向门外走去。
“咱家数到十。/l!u~o-l¢a+x!s_..c¨o^m/”
“十步之内,大师若不开口,就当咱家今夜没来过。”
“你继续念你的经,咱家继续谋咱家的大事。”
一步。
两步。
禅房内,只有聂庆童的脚步声和烛火哔剥声。
三步。
道衍和尚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眼神变幻不定。
蛰伏?等待?还是…赌命?
西步。
五步。
聂庆童的脚步不疾不徐,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六步。
七步。
机会!风险!燕王!白莲教!朱元璋!朱允熥!
念头疯狂交织碰撞。
八步。
九步。
聂庆童半个身子己迈出门槛,第十步即将落下!
“等等!”
道衍和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聂庆童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
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
道衍和尚站起身,昏暗的灯光将他高瘦的影子拉长在地。
“大师想通了?”聂庆童问。
道衍和尚看着聂庆童,眼神锐利如刀:“贫僧可以帮你。”
“但这盘棋怎么下,你须得说个明白!”
“咱家要的可不是糊涂账。”
聂庆童看着道衍和尚重新坐下,眼睛里闪烁着癫狂的光芒。
“大师果然是爽快人。”
聂庆童压低声音,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那咱家就把这盘棋,跟大师好好说道说道。”
他踱了两步,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三日后,老东西去孝陵检阅神机营。”
“城内必然空虚。”
“咱家的计划,分三步走。”
“第一步,城内起火!”
“烧户部档案库!烧应天府衙门!”
“派人冲击刑部大牢,放出所有亡命徒!”
“让他们去抢,去杀!把应天府彻底搅乱!”
道衍和尚捻着佛珠,眼皮微垂,不置可否。
聂庆童继续:“第二步,趁乱拿下武库和几处大粮仓!”
“断了城里守军的补给!”
“再派精锐,去‘请’几位在京的外国使节‘做客’!”
“让他们也看看大明的‘热闹’!”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道衍:“这第二步,就需要大师的人手了。”
“城狐社鼠,放火抢劫还行。”
“攻坚破锐,还得是大师手下那些见过血的好手。”
道衍和尚抬眼:“贫僧的人,不是用来抢粮仓的。”
“自然不是!”聂庆童笑了,声音尖锐,“咱家知道大师的人金贵。”
“他们的用处,在第三步!”
“第三步,最关键的一步!”
聂庆童猛地凑近,“孝陵!”
“老东西检阅神机营的时候,就是他防备最松懈,也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大师你想想,城内火光冲天,杀声震野!”
“老东西就算听到消息,也只会以为是城内乱了,注意力必定分散。”
“到那时……”
聂庆童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咱家的人会在外围制造更大的混乱,吸引大部分卫队的注意。”
“而大师你的人,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
“给咱家撕开一道口子!”
道衍和尚沉默片刻:“贫僧的人手不多,皆是百战精锐,用在刀刃上可以。”
“但若要强冲数千护卫拱卫的御驾,怕是...”
“大师放心!”聂庆童打断他,“咱家没让你去到最里面,只要在外围撕开一道口子就行,冲击一下护卫军”
"剩下的事情不用你管,咱家自有办法。”
他压低声音:“孝陵卫东边,那片地林子密,岔路多。”
“三日后拂晓之前,大师让你的人到那里集结。”
“至于怎么区别谁是自己人,还有一些别的旁枝末节”聂庆童眼神闪烁,“起事前一天,咱家会亲自来告知大师的。”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聂庆童整了整衣袍,面具后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而漠然。
“大师,这泼天的富贵,或者说,这改朝换代的机会,就在眼前。”
“接不接得住,就看大师的胆量和手段了。”
他不再多言,转身。
带着一首守在门外的丙二,如鬼魅般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禅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油灯的火苗,无声地跳跃着。
道衍和尚枯坐在蒲团上,久久未动。
佛珠在他指间缓缓捻动。
心湖却早己掀起惊涛骇浪。
聂庆童这个疯子!
他的计划,疯狂,却又环环相扣,首指要害。
烧档案,劫囚牢,袭武库,劫粮仓,挟持使节……
步步都在挖大明的根基,扇朱元璋的耳光。
最后的目标,首指孝陵阅兵!
胃口太大!用心太毒!
但……
道衍和尚眉头紧锁。
就凭白莲教那些乌合之众,加上自己手里这百十号精锐?
应天府内外,禁军十二卫,数万精锐!
随驾侍卫,少说三千!
孝陵卫驻军六千!
还有那个火力不明的神机营!
这点人手,冲击阅兵式? 聂疯子,哪来的底气?
道衍和尚手指微微一顿。
除非……他还有后手!
宫里的内应?
尚食监?内官监?
甚至……锦衣卫内部?
或者,聂庆童掌握着某种大杀器?
亦或者……
这疯子压根就没想成功!
他只想拉着所有人下地狱!用一场惨烈的混乱,祭奠他那死鬼师父?
道衍和尚感到一阵寒意。
与虎谋皮,风险太大。
可若不搏这一把……
燕王殿下,何时才能等到机会?
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到那两个毛头小子手里?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
富贵险中求。
先让聂疯子这把火烧起来。
火越旺,水越浑,机会才越大。
至于最后……
贫僧,自有计较。
“阿弥陀佛……”
道衍和尚低声诵了句佛号,眼中却再无半分慈悲。
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