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踏入殿门,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龙涎香混着墨香,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因前几日西道旨意而起的冰冷锐气。
殿内空旷,更显压抑。
聂庆童侍立在御案旁,眼神微动,快步迎上,压低声音:
“殿下,陛下在里间。”
朱允熥颔首,随他绕过紫檀屏风。
暖阁内,朱元璋埋首奏疏。
听到脚步,他抬起头,目光如电落在朱允熥身上,面无表情。
“嗯。”
“孙臣允熥,叩见皇祖父。”朱允熥规矩行礼。
“起来。”朱元璋放下朱笔,“何事?”
“回皇祖父,”朱允熥站首,“兵仗局事宜,孙臣特来禀报。”
朱元璋眉梢微挑:“说。”
“黄铁等人改进铸造法,三眼铳产量大增。”朱允熥声音沉稳,“截至昨日,库中合格三眼铳,己达三千零二十七支!”
“三千多支?”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转瞬即逝。
这小子,效率惊人。
“有此三千火铳,再加试制的几门洪武大炮……”朱允熥语速加快,带着压抑的兴奋,“孙臣斗胆,请皇祖父恩准,组建一支专精火器的营头!”
朱元璋抬眼,目光锐利:“专精火器?”
“正是!”朱允熥躬身,“三千火铳手,配属炮兵,辅以刀盾长枪,专练协同战法!必成一支远超卫所的精锐!”
朱元璋手指轻叩御案,沉默。
火器的威力,他比谁都清楚。·w*o*d*e_s,h!u-c/h?e+n?g,.!n*e^t\
鄱阳湖,若无火器,胜负难料。
这孙儿,眼光毒辣。
“营头多大?”
“暂定三千!”朱允熥立刻回答,“兵员,从京营十二卫中,挑选精壮、机敏者!不耗民力,兵员素质亦有保证!”
抽调京营?
朱元璋心头微动。
这小子,知道避嫌。
“三千火器营……”朱元璋缓缓开口,“谁来统帅?”
这才是核心!
新军精锐,兵权归属!
朱允熥仿佛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孙臣不敢擅专!此营乃大明利器,关乎社稷,统帅人选,自然由皇祖父圣心独断!”
他微微停顿,补充道:“孙臣只负责组建,由谁统领,全凭皇祖父定夺!”
皮球踢了回来,滴水不漏。
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
滑不留手!
“驻扎何处?”朱元璋再问。
驻地同样敏感,京城左近,必引非议。
朱允熥略一沉吟,语出惊人:“皇祖父,孙臣以为,可驻扎孝陵卫附近!”
“孝陵卫?”朱元璋皱眉。
“是!”朱允熥解释,“其一,孝陵乃祖陵所在,增派精锐拱卫,名正言顺。”
“其二,”他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深意,“让这支新军,在列祖列宗眼皮子底下操练!告慰先祖英灵,让他们看看,我大明军威!看看子孙后辈,如何守卫这江山!”
让祖宗看看?
朱元璋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叁.叶-屋_ `追.罪_芯¢章^結¢
歪理!但这主意,绝妙!
孝陵卫本就是亲军,再添火器营,加强守备,无人能指责。
置于此处,既成战力,又不至于紧邻京城,惹人注目。
“行了。”朱元璋摆手,“此事,咱知道了。你先退下,等旨意。”
“孙臣告退。”朱允熥躬身,转身退出暖阁。
看着孙儿背影消失,朱元璋靠回椅背,闭目。
三千火器营,国之重器!
统帅,必须绝对忠诚,资历威望缺一不可!
徐辉祖?权势太重。
常升?允熥亲舅,不行。
蓝玉?刚夺其权,岂能复授?
一个人选,渐渐清晰——武定侯,郭英!
老兄弟,忠心耿耿,久经战阵,资历足够。
其姐宁妃,半个自家人,放心。
为人低调,不像蓝玉跋扈,稳妥!
至于允熥……
朱元璋睁眼,眸光复杂。
有想法,有手段,更有野心!
这火器营是他力主,完全撇开,不妥。
“聂庆童!”
“奴婢在!”
“传旨!”朱元璋声音沉稳,不容置疑。
“命武定侯郭英,为新组建神机营统帅,总领营务!”
“命广泽王朱允熥,为神机营副帅,协理军务!”
“神机营兵员,从京营十二卫择优选拔三千人,即刻操练!”
“营地,设于孝陵卫旁!”
聂庆童心头剧震,一一记下。
神机营!陛下亲赐其名!
郭英为主,广泽王为副!这安排,意味深长! 朱元璋顿了顿,再补一句:
“另,广泽王年岁渐长,迁居东宫文华殿偏殿。日常起居,按亲王例!”
东宫偏殿!
虽非正殿,那也是太子居所!
聂庆童呼吸一窒,连忙应道:“奴婢遵旨!”
陛下心思,如渊似海!废了吕氏,却让三皇孙入住东宫……这是何意?
两道旨意,如惊雷落地!
朱允熥晋封神机营副帅,迁居文华殿偏殿的消息,瞬间传遍紫禁城,震动朝野!
勋贵府邸,一片欢腾!
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落地,宴饮不断,觥筹交错,人人额手相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钟粹宫。
愁云惨雾,挥之不去。
朱允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往日温润荡然无存,只剩病态的沉默。
宫人内侍,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死寂中,宋氏悄然到来。
依旧是素净宫女装扮,眉眼间却多了几分阴柔。
宫人通报,朱允炆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手中紧攥书卷,眼神空洞。
宋氏走进书房,轻轻掩门。
“殿下。”她柔声唤道。
朱允炆缓缓抬头,空洞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波澜——阴翳,不甘,绝望!
种种情绪交织,面容扭曲。
宋氏心头微凛,面上依旧柔和:“殿下,舅母听说,广泽王……搬去了文华殿,还任了神机营副帅。”
朱允炆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似哭似笑:“副帅?呵,好一个副帅!皇祖父真是……抬举他!”
“啪!”
他猛地将书卷砸在地上!
宋氏身子一颤。
朱允炆却似未觉,喃喃自语:“文华殿……那是父王住过的地方……皇祖父这是何意?
告诉所有人,他朱允熥,才是储君吗?!”
“殿下息怒。”宋氏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鄙夷,声音却愈发温柔,“或许,陛下只是一时看重他的才能……”
她顿住,声音陡然压低,带着蛊惑:
“殿下,您就甘心如此?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您的一切,被他夺走?!”
朱允炆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宋氏,眼中满是挣扎:“那你说!我还能如何?!
皇祖父的心意……如今这局面,我还能做什么?!”
宋氏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凑近他,吐气如兰,话语却如毒蛇:
“殿下,读书是根本,但如今,光靠笔杆子不够了。”
“想要夺回一切,您需要……握紧刀剑的力量!”
“还有……一些不一样的手段。”
昏暗灯光下,两人密议良久。
无人知晓具体内容。
只知道,自那天起,朱允炆变了。
他不再埋首经史,不再吟风弄月。
他将自己关进了练武场,日夜不休,疯狂地练习弓马刀剑,汗水浸透衣衫,仿佛要将所有不甘与愤恨,都倾注于冰冷的兵器之上!
曾经不屑一顾的武道,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眼中,只剩下偏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