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过刘三吾,视线停在詹徽脸上。
无人敢先出声。
“还有谁,要说?”朱元璋开口,语调平缓,却似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片刻。
翰林院学士黄子澄出列。“臣,有本奏。”
朱元璋下颌微动。“讲。”
“陛下!”黄子澄声音透着一股执拗,“国不可一日无储。
先太子薨逝,固然悲痛,然国本动摇不得。臣附议刘大人,请立二皇孙朱允炆为皇太孙。
此乃定民心,安社稷之举。”
礼部尚书任亨泰立刻出列,躬身:“臣附议。二皇孙殿下正位储君,理所应当。”
礼部侍郎张智紧随其后,动作迅捷:“臣附议。”
朱元璋面无波澜,指节却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突然。左都御史袁泰站出。
“陛下!储位事关江山。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亦是古理。
臣举荐晋王殿下。晋王同为嫡子,堪当大任。”
右都御史侯景几乎同时出列。“陛下!国赖长君。
秦王殿下,乃诸王之长,孝慈高皇后嫡出。臣,举荐秦王殿下。”
沉寂再次被打破。
兵部主事魏观趋步出列,拜倒。
“臣以为,储君不仅需嫡、长、贤,更需雄略以镇国。
燕王殿下英武果敢,屡立战功,堪为储君!”
“哗!”
燕王二字一出,殿中终于起了压抑不住的嘈杂。
支持者各执一词,争论声渐起。
武将队列中,开国公常升眉头拧紧,左脚己然抬起。
眼角余光里,朱允熥的目光投来。!墈′书?君¢ ?冕′肺\粤`读!
那目光平静,无波无澜,却带着一股无形的重量。
常升心头一震,抬起的脚悄然落下,退回原位。
周围几位淮西勋贵交换了眼色,也按捺住,不再动作。
朱元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忽然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奉天殿内回荡,听不出喜怒。
“传旨!”
“五日之内,文武百官,无论品级,皆可具本,举荐储君人选。”
“奏疏首达通政司。”
文武百官心头凛然,齐声应诺:“遵旨!”
朱元璋正欲宣布退朝。
鸿胪寺卿李原名快步出列,面带急色。“陛下!臣有紧急奏报!”
朱元璋动作一顿。“讲。”
“高丽国,内乱!武将李成桂发动兵变,己废黜昌王、恭让王,自立为王!”
“现己派遣使臣至京师,请求陛下册封!”
殿内再次哗然。储君未定,邻邦又生巨变。
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
“宣高丽使臣觐见。”
不多时,一名高丽官服使者被内侍引入,伏跪在地,不住叩首。
“小邦使臣朴重光,叩见大明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丽国,怎么回事?”朱元璋问。
使者头颅低垂,几乎触及冰冷的金砖。
“启禀陛下!我国前王荒淫,国政混乱。
我主李成桂顺应天意民心,奉国中群臣之请,建立新朝。
特遣微臣敬献国书贡物,恳请大明皇帝陛下册封,以安邦定国!”
文武百官低声议论。
册封一个篡位者?
就在此时。
朱允熥迈步出列,躬身。-2`8+墈_书!王/ !哽,辛.蕞^筷*“臣,有本启奏。”
朱元璋看向他。“准。”
朱允熥抬首,声音清晰。
“陛下,臣以为,此事大有蹊跷。
李成桂弑主夺位,大逆不道。
若我大明册封此等叛逆,是向天下昭示,乱臣贼子亦可得天朝认可?”
他顿了顿,不等旁人反应,继续说道:“臣以为,当即刻下旨,命李成桂交出篡位罪证,迎回旧主。若其不从,便当问罪,以正君臣纲常!”
高丽使者闻言,叩头如捣蒜。“陛下明鉴!不敢!我主乃群臣拥戴,绝非篡位!”
户部尚书郁新立刻出列。
“陛下!北境战事方歇,国库尚未充盈,不宜再动刀兵。高丽内乱,乃其自家事。依臣之见,依例册封,安抚其心,稳固边境即可。”
兵部尚书沈溍附和。“臣附议郁大人所言。高丽隔海,地瘠民贫,不值得大明兴师动众。”
朱允熥面色不变,再次开口。“皇祖父!您颁布的祖训有云:‘抚有德、讨有罪’!李成桂公然篡逆,是为‘有罪’!若不讨,何以威服西夷?何以彰显天朝大义?”
“孙臣恳请陛下明察!”
武将队列中,常升按捺不住,高声道:“臣附议!区区高丽叛逆,探囊取物!”
左军都督府都督耿炳文出列:“臣愿为先锋!荡平叛逆!”
后军都督府都督平安亦道:“臣附议!”
廷议激烈,主战主和,争执不下。
朱元璋目光缓缓扫过殿中,最后落在朱允熥身上。
“退朝!”他突然打断争论。“高丽之事,再议!”
静鞭响起,大朝会结束。
朱允熥刚走出奉天殿不远,内侍聂庆童快步追上。“广泽王,陛下召您往乾清宫觐见。”
朱允熥脚步停住。
果然来了。
他随内侍穿过重重宫阙,抵达乾清宫。
殿内,唯朱元璋一人。
他背负双手,立于窗前。
空气沉重。
“孙臣允熥,叩见皇祖父。”朱允熥上前,恭敬跪下。
朱元璋缓缓转身,并未让他起身。“允熥。今日朝堂,你那番话,让咱意外。”
他踱步至御案后坐下。“说吧,为何非要揪着高丽不放?还要替他们迎回旧主?你安的什么心?”
朱允熥脊背挺首。“回皇祖父,孙臣并非与高丽国过不去。
孙臣是与那弑君篡位的李成桂过不去,更是与天下间所有不尊君上、图谋不轨的风气过不去。”
朱元璋不语,示意他继续。
“李成桂弑君自立,天理不容。如今竟敢遣使求封?无非是想借皇祖父您的天威,给他那篡逆得来的王位披上一层合法外衣,安抚他国内部不服之人。”
朱允熥声音沉稳,字字清晰。
“今日大明若允了高丽,明日安南、占城、琉球,会不会有样学样?
臣属杀了主君,来大明磕头送礼,便能名正言顺立国?
长此以往,我大明所立朝贡体系、所护君臣纲常,岂非成了笑柄?天威何在?陛下所定规矩何在?”
朱元璋面色稍缓。“听着,是有些道理。”
“可你想过没有?征伐高丽,动用多少兵马?耗费多少钱粮?北境隐患未除,国库不算宽裕。万一陷入苦战,岂非劳民伤财?”
朱允熥抬头,迎上朱元璋的目光。“皇祖父,用兵之道,存乎一心。高丽蕞尔小邦,李成桂初立根基未稳,其国内必有大量心向旧主、不服其位者。”
“此时,大明若以雷霆之势,遣一支精锐偏师,打出为高丽旧主讨逆、拨乱反正旗号东征,定能势如破竹。”
“甚至,无需大军尽出。只需兵临其都城,造成大军压境之势,其国内反对势力必然群起响应。李成桂内外交困,何谈与我大明久战?”
“再者,”朱允熥话锋转沉,“辽东虽定,北元残余仍在漠北窥伺。
那李成桂,本是高丽宿将,在辽东经营多年,与女真诸部关系复杂。
此点,想必皇祖父比孙臣更清楚。”
朱元璋眸光微动。
朱允熥继续道:“若让他坐稳王位,难保他不与北元残余暗通款曲,互为犄角,成我大明辽东心腹之患。
如今,正该趁其立足未稳,一举荡平。
此举既是剪除北元外援,亦是永固辽东边防,一劳永逸之策。此战,非但不是劳民伤财,反是深谋远虑!”
朱元璋静静听完,久久不语。他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孙儿。
良久,他缓缓开口:“你这番见识……倒有几分像你父王当年。”
朱允熥立刻垂首:“孙臣不敢与父王比肩。孙臣所思所想,皆为大明江山永固,为皇祖父分忧。”
朱元璋站起身,踱了几步。“李成桂此人,咱确有耳闻,不是个安分的。”
他猛地转身,声音骤冷。“传旨锦衣卫!”
“即刻!派人详查高丽国内情势!特别是李成桂与其旧部、以及同北元方面所有往来!给咱查个底朝天!”
老皇帝的声音里透出森然杀意。
“若真让咱查实,他有不臣之心,暗通外患…”
他停顿了一下,字字如冰。
“咱不介意,让辽东的边境上,再多垒一座京观!”
朱允熥心中大定,重重叩首。
“皇祖父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