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安殿内,烛影摇曳。
巨大的梓宫静静停放在殿中央,西周是低低的啜泣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哀嚎。
朱允炆跪在最前方,一身厚重的孝服,额头因为反复叩拜己经红肿不堪,眼泪更是从未干过,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孝子”二字。
朱允熥跪在他身后半步,同样穿着素白孝服,背脊却挺得笔首。
殿内弥漫的香火气味浓得呛人,也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实。
父王,那个温文尔雅,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后来却日渐疏离的男人,就这么躺在了那冰冷的棺椁里。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前方的梓宫,又落在身旁哭得几近昏厥的二哥朱允炆身上。
这位二哥,哭得倒是情真意切,只是不知道这眼泪里,有几分是真伤心,几分是为自己前途未卜而惶恐?
朱允熥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
自己是太子的第三子,上面有二哥朱允炆。
太子骤逝,吕氏被废黜幽禁,二哥成了事实上的长子。
可吕氏一倒,他这个“长子”的根基也松动了,地位尴尬得很。
反观自己,生母常氏虽早逝,但外祖父常遇春的余荫仍在,舅舅常升、常森虽然不如父辈勇猛,但在军中依然有不小的影响力。?幻.想-姬, \耕+薪,最_全*
更别提那位如今权势熏天的大将军蓝玉,那是自己的亲舅爷。
还有傅家,也是淮西勋贵支持自己的一方。
常家、蓝家、傅家……这些人,手握重兵,关系盘根错节。
这既是泼天的富贵,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朱允熥心里门儿清:皇爷爷晚年,最忌讳的就是这些手握兵权的骄兵悍将。
历史上,为了给朱允炆那个“仁厚”的孙子铺平道路,皇爷爷可是毫不手软,掀起腥风血雨,把蓝玉等人连根拔起,一案牵连就是上万人。
那时候,皇爷爷有恃无恐,他那些镇守各地的儿子们,既是他清洗功臣勋贵的刀,也是稳定边疆的盾。
可如今,情况似乎不同了。
太子死得不明不白,临终前还留下那句“帝脉转移老三”的惊人之语。
宋玉娥房中搜出的那块扎眼的“晋王府”腰牌和什么未来佛像,更是把脏水往藩王和白莲教身上引。
皇爷爷现在心里恐怕正犯嘀咕,尤其是对那位远在太原的三叔晋王。
这种情况下,皇爷爷还会像历史上那样,放心大胆地向蓝玉他们挥刀吗?
他还需要这些骄兵悍将去震慑可能心怀不轨的儿子们,去稳定被搅乱的人心。
现在杀了蓝玉,岂不是等于自断臂膀,万一哪个藩王趁机作乱,谁去平叛?
朱允熥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7*k′a¢n-s¨h!u*w,u+.!c¢o.m¨
当务之急,是积蓄力量。
兵杖局里的三眼铳得多造些,看看有没有办法弄出鸟铳来,组建一支新军,名字就叫神机营?把永乐的三大营搬过来,让他无路可走。
手头上的胰子生意也该铺开了,让二舅那边加紧生产。
赚了钱,也不能全揣自己兜里,拿出一部分赈济灾民,收买人心,办个善堂什么的,名正言顺,还能落个好名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合情合理。
“陛下驾到——”一声长长的呼喊,将朱允熥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殿门大开,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聂庆童和一众内侍、护卫。
朱元璋面色憔悴,眼窝深陷,那是痛失爱子后无法掩饰的悲伤。
但他依旧是那个铁血帝王,腰杆挺得笔首,目光扫过殿内跪着的众人,最后落在殿中央那具巨大的梓宫上。
走到梓宫前,停下脚步。距离那冰冷的棺木只有几步之遥,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触摸那棺椁,却在中途又无力地垂下。
朱允熥能感觉到,皇爷爷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悲伤与暴怒交织的复杂气息,笼罩着所有人。
来东宫之前,就乾清宫的偏殿里,气氛比这奉安殿还要压抑。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和千户李星,跪在御前。地上铺着一块白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支弩箭和一些零碎物件,都是从下邳驿刺杀现场搜集来的。
“陛下,下邳驿搜检之物在此。”蒋瓛的声音低沉。
朱元璋坐在御案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目光落在白布上,那眼神仿佛要看穿背后的阴谋。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
蒋瓛指着那些弩箭:“陛下,经仵作和军中老手验看,此乃军中制式的破甲重弩,非民间所有。刺客训练有素,出手狠辣,显是军中精锐。”
李星接口道:“卑职仔细查验过箭杆,所有能表明来源的卫所印记,都被利器刮得干干净净,手法极为专业,显然是刻意为之,意图掩盖来源。”他拿起一支弩箭,双手呈上,“陛下请看,这箭羽的粘合方式和箭簇的打磨痕迹,与北地边军所用颇为相似。”
军用重弩,边军制式,抹去印记……朱元璋拿起弩箭,入手冰冷沉重。
指腹摩挲着箭杆上那粗糙的刮痕。
是谁?动用军国利器,行刺他的太子!刮去印记,是想栽赃,还是想隐藏?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徐辉祖密报的晋王亲兵南下诡秘行踪,宋玉娥房中搜出的那块“晋王府”腰牌。
线索似乎指向了老三,可这军用重弩和边军的影子,又像是在把他往军方,往那些手握重兵的骄兵悍将身上引。
蓝玉?冯胜?还是其他人?
他的目光扫过蒋瓛,声音冷硬如铁:“继续查!给咱往深里查!掘地三尺也要查!无论是谁,牵扯到哪个卫所,哪个藩王,都给咱一查到底!咱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遵旨!”蒋瓛重重叩首,领命而去。
此刻,站在奉安殿内,面对着儿子的灵柩。
蓝玉那张桀骜不驯、甚至带着几分跋扈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按照他原来的计划,太子一走,蓝玉是必须要拔掉的,随便安个谋逆的罪名,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可是现在……
藩王!
如果真是某个儿子在背后捣鬼,甚至胆大包天到谋害太子,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此刻动蓝玉,清洗他身后的淮西勋贵集团,无异于自断臂膀。万一逼反了哪个心里有鬼的藩王,谁来带兵平叛?
指望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文臣?还是指望那些同样心怀鬼胎、巴不得看热闹的其他儿子?
朱元璋第一次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超出了他的掌控。
这盘精心布置的棋局,好像突然闯进来了几个看不清面目的棋手,搅乱了他的步调。
杀,还是不杀蓝玉?
现在不能轻易动手了。他需要蓝玉这把刀,这把虽然锋利但也可能割伤自己的刀,暂时还需要。
“哼!”朱元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看来,得先稳住局面,把标儿的身后事风风光光地办妥,再慢慢收拾这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