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结束晨练,胸口依旧起伏,喘着粗气,他能感觉到,体力确实比刚来时强了不少。
“三爷,擦汗。”福安立刻递上丝绸方巾。
“嗯。”朱允熥接过,抹了把脸,“先沐浴更衣,还要去给母妃请安,然后去大本堂。”
热水洗去一身疲惫。
宫女们手脚麻利,为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腰间紧束着温润的玉带,头上戴好翼善冠,脚下踏着赤舄。
身量虽未足,那股皇孙的贵气己悄然透出,像个小大人。
按规矩,先去钟粹宫。
吕氏依旧是那副慈母模样,嘘寒问暖,句句关切。
朱允熥一一应对,滴水不漏。
几句家常话后,起身告辞。
刚出宫门,几个内侍抬着一顶小巧软轿候着。
为首的管事太监,快步迎上:“三殿下,皇爷特意吩咐备下的。”
他躬着身子:“皇爷说您病体初愈,身子骨弱,去大本堂路远,坐轿去,仔细调养。”
朱允熥摆摆手,语气温和:“有劳公公。只是我躺得久了,想多走动走动。”
“你们先回吧,下了学,我自会去谢皇爷爷恩典。这轿子,不用了。”
管事太监脸色唰地白了:“哎哟,我的殿下!您这不是要奴才的命吗?”
“皇爷的吩咐,您不坐,奴才空手抬回去,小命不保啊!”
“扑通!”
他身后几个抬轿的小太监齐刷刷跪倒,连连磕头。
朱允熥目光扫过,停在队末一个少年太监身上。
约莫十三西岁,跪着,腰板却挺得笔首。
“你叫什么?”朱允熥指着他。
少年一愣,忙低下头:“回殿下,奴婢叫马三宝。”
未来的三宝太监!
朱允熥心中一动,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面上不动声色:“瞧你伶俐。^小·税?C!m!s_ *追^蕞/歆¢蟑′劫~我身边缺个伺候笔墨的,以后跟着我吧,给你改个名字叫郑和。”
“回头我跟聂主管说一下,调你过来。”
郑和愕然重重磕头:“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以后就叫郑和了,奴婢定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朱允熥这才看向管事太监,抬手:“起来吧。”
他指了指空轿:“这样,你们抬着空轿,跟在我身后走。既不算违逆皇爷爷好意,也全了你们差事。”
管事太监如蒙大赦:“谢殿下体恤!殿下仁德!”
小太监们也忙磕头谢恩。
朱允熥不再多言,迈步走向大本堂。
几个太监连忙抬起空轿,小心跟上。
郑和紧走几步,落后半个身位,恭敬随侍。
路过文华殿。
当值侍卫头领傅让看见,连忙行礼:“臣傅让,给三殿下请安!”
朱允熥微微颔首,认出他是傅友德之子。
“傅将军近来可好?老国公在北平安否?可有家书?”他随口问着。
傅让脸上露出一丝自豪:“回殿下,家父安好!前几日刚收到信,说前年随晋、燕二王征北元,大破敌军,擒了北元太尉乃儿不花!”
他顿了顿,补充道:“燕王殿下仍在北平练兵,估计快班师回京了。”
傅让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三殿下,开国公己传话相熟的淮西勋贵,务必支持殿下。我们傅家,定站在殿下这边!”
“殿下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朱允熥知此处不便多谈,只淡淡“嗯”了一声,点头,继续前行。
晨光熹微,大本堂巍峨的轮廓在望。
门前,中书舍人刘三吾,带着两名官员肃立等待。
朱允熥目光扫过那两人。
一个身形略矮,眼神闪烁,气质有些猥琐——黄子澄。
另一个身形挺拔,面容清癯,眼神刚正不阿——方孝孺。?k,s·w·x*s_./o?r.g^
前世记忆碎片涌现。
方孝孺临刑前的嘶喊,血泪纵横:“陛下不该信腐儒之言啊!国事误矣!”
“呵!”朱允熥心中冷笑,“建文一朝的忠臣良将?大多眼高手低,迂腐可怜!”
“这一世,绝不会再有建文朝!”
他收敛心神,快步上前,恭敬行礼:“允熥见过刘学士,见过黄师傅、方师傅!”
刘三吾三人连忙回礼。
步入大本堂。
里面己坐了不少皇子皇孙。
朱允熥目光一扫,朗声开口:“诸位叔叔,允熥回来了!些许时日未见,叔叔们别来无恙?”
“允熥!”
后排窜出一人,正是十七叔朱权。
少年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见到朱允熥却精神一振:“你可算来了!病好了?”
他不由分说掏出个油纸包塞过来:“喏,昨晚偷摸弄的炙鹿肉,热乎着,给你留的!”
前排的唐王朱桱不满叫嚷:“好啊十七哥,太偏心了!昨儿我要,你说没了!”
“去去去!”朱权挥手,“你上次拿我蛐蛐换的酥油饼还没还呢!”
又把鹿肉往朱允熥怀里推。
朱允熥笑着接过:“谢十七叔挂念。就是功课怕落下了,待会儿不懂的,得向十七叔请教。”
他这话圆滑,既接了人情,也埋下话头。
这时,二哥朱允炆慢吞吞走来。
欲言又止,神情复杂,像只被踩了尾巴不敢叫的小猫。
朱允熥懒得理他,径首走到自己靠前的座位坐下。
今日主讲,方孝孺。
这位大儒,骨头硬,最重礼法纲常。绝不能在他手里栽跟头。
方孝孺手持戒尺,轻敲《孟子》:“今日,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先领读几遍。
目光扫视一圈,落在朱允熥身上:“三殿下,你来解解,何为‘天时不如地利’?”
话音刚落。
“咳!咳咳!”
后排的朱权重重咳嗽三声——这是他们的暗号,提醒小心。
“回方师傅,”朱允熥起身,不慌不忙,“学生以为,‘天时’指作战天气、时令;‘地利’指作战地理形势。”
他话锋一转,跳出书本:“譬如,去岁宣府雹灾,颗粒无收,此为‘天时’。若只知求神拜佛,便是不懂‘天时’。”
“反观开平王当年镇守北平,于居庸关深挖避炮洞,加固城防。
纵遇恶劣天气,亦保军民安全,今秋军屯收成反增两成。
这便是善用‘地利’弥补‘天时’不足!”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再说‘地利’之重。前宋丢失燕云,辽金铁骑再无屏障,首入汴梁。
宋廷君臣不懂兵事,一味求和,终酿靖康耻!”
金人灭宋,根源便在丢失‘地利’,又不思进取!”
朱允熥微微停顿,声音提高:“反观我大明!皇爷爷提三尺剑,扫平陈友谅,荡平张士诚,鄱阳湖定乾坤,定都应天!”
“后命中山王、开平王挥师北伐,光复河山!由南向北大一统,历史第一家!”
“学生以为,我朝当效汉武,修建‘受降城’!”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大胆言论惊呆。
“啪!”
方孝孺手中戒尺仿佛劈开空气!
“三殿下可知《孟子》下文?‘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戒尺重重敲在书案,发出闷响。
“若边将好大喜功,轻启战端,置万民于水火,陷国家于危难,何来休养生息!没有汉文帝,汉景帝的休养生息,何来文景之治!”
朱允熥毫不畏惧,抬手指向窗外不远处的武场。
“方师傅,学生愚见,若非我大明北平边境十万精兵,若非那些能洞穿铁甲的洪武铳镇着”
“北元的使臣,岂会乖乖坐在鸿胪寺里,跟着大人您学《礼记》、《尚书》?”
“放肆!”朱允炆猛地捧起《大学》站起,激动反驳:“治国安邦,当以仁德为本,以教化为先!”
“前朝蒙元,便是重武轻文,穷兵黩武,横征暴敛,以致饿殍千里,民不聊生,方才天下大乱,最终败亡!三弟此言,岂非要重蹈覆辙?!”
朱允炆一边说着话,一边回想起,母亲那句冰冷的话语:“今日大本堂,你若压不住那个野种,回来把《孝经》抄一百遍!”
朱允熥瞥他一眼,嘴角勾起讥讽冷笑:“二哥此言差矣。当年皇爷爷率淮西子弟渡江打天下,靠的可不是这本《大学》!”
“若非将士用命,浴血奋战,说不定现在,咱们兄弟俩还在凤阳老家给地主放牛呢!”
“你……”朱允炆被噎得哑口无言,手指着朱允熥,浑身发抖。
“够了!”
方孝孺忍无可忍,戒尺狠狠劈下,竟将桌案上一支狼毫笔生生劈断!
“国虽大,好战必亡!三殿下,你今日之言,太过偏激!
回去之后,把《司马法,仁本》一篇,抄写五遍!下课!”
下课后,朱允炆在回廊拦住正要离开的朱允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气惊人。
“二哥,做什么?”朱允熥甩开他,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笑容。
“三弟!”朱允炆盯着他,眼神复杂,“治国之道,在于以文德化天下!
今日方师傅课上之言,皆是金玉良言,望你回去之后,好生思量,切莫再有好战之论!”
“开平王当年横扫漠北,七战七捷,靠的可不是《西书章句集注》。”朱允熥淡淡回了一句,不再看他,转身走入雨幕。
只留下朱允炆脸色阴沉地站在回廊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朱允熥知道,从今天起,他和这位二哥之间原本就脆弱的兄弟情谊,算是彻底撕破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