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对联本意,就是“楚有才,斯为盛”。
意思很直白,楚地还是出人才的,这里就是楚地人才的摇篮。
相比较刚才的对联,这副对联明显高了一筹,所高之处,不在文采,而在格局。
刚才的对联是程十发所撰,程十发一生科举未第,虽以诗文名世,但说到底只是一个文人。
这副对联却是满清嘉庆年间的翰林,岳麓书院山长,曾任正二品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袁名曜所撰。
袁名曜被士林称为“楚南第一人物”,以培养人才闻名,陕西按察使严如煜不远数千里,遣其子拜于门下。
如果说刚才的对联是书生意气,这副对联就是宰相胸怀。
平铺直叙,却是磅礴大气。
平平淡淡,却是真理存心。
不需要华丽,不需要花哨,不需要呐喊,也不需要使劲。
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说,楚地有材,就在这里。
这样平常的姿态,展现的是极度的自信。
斯文在兹。
李步蟾将笔投掷回墨桶,穿好布履,对场上躬身作揖,“小子献丑了!”
“好!”
“妙哉!妙哉!”
“可惜此间无酒,当醉此高台上也!”
“可惜不让掷金……”
“……”
一时间满堂喝彩,李步蟾从人群中寻到一位,诚恳地道,“兄台可以掷金,五十两不嫌多,一文钱不嫌少,小弟不介意的!”
那人一愣,旋即敲扇大笑道,“好好好,此间事了,我们去醉仙楼,我请你喝花……”
李步蟾截断他的话头,冷汗直冒,“哈哈,小弟年少体弱,不敌兄台海量,喝酒就谢了,不过,酒钱可以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的。”
那人还待饶口几句,却觉得脖子一凉,抬头看到卢藏和柳安如,都是一脸的不善,他赶紧将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听李步蟾的话,又忍不住一笑。
长沙最有名的青楼,是一楼一阁。
楼是醉仙楼,阁是聚仙阁。
在这个场合,竟然攒局逛窑子,不是李步蟾拦得快,那位仁兄结局堪忧。
李步蟾的话看着财迷,其实也是有出处的,是拿皇帝打擦。
当年正德南巡,当地给他安排酒席,他不愿意去吃,就说酒席就不吃了,将酒席折算成银子给我带走就行了,这操作让人哭笑不得。
卢藏已经有些麻木了,不知道自家那倒霉儿子惹来个什么妖孽。
见李步蟾回头,他迎上来,抓住李步蟾的手,喜形于色,称呼都变了,“步蟾之才,堪称楚南宝树,府试之后,就来岳麓书院读书,可好?”
“卢山长,这事就不提了,”李步蟾摇摇头,问道,“今日小子这亭记、对联和书法,可堪入目否?”
“步蟾过谦了,字字珠玑,千两黄金那购得啊!”
卢藏抓住李步蟾的手不放,重重地摇了摇,他用的是黄庭坚赞虞世南的诗,“孔庙虞书贞观刻,千两黄金那购得?”
“那就好那就好!”
李步蟾轻轻地将手抽出来,躬身行礼,“今日小子有些乏了,就此告退,小子住在城南东篱客栈,些许物品,山长派人送到客栈即可。”
卢藏脸色一僵,笑意冻住,大声说道,“好说好说,纹银三百两,午后我就着人送至东篱客栈。”
李步蟾不再多话,对卢藏拱拱手,又对台上众人拱拱手,转身而去。
随着李步蟾离去,台上众人品头论足一番之后,也陆续散了。
离开之时,都是红光满面,兴高采烈。
今日之事,够他们三五个月谈资了。
冯驯与蒋冕缀在人群之后,沿山径下来,一直无话。
到了湘水之滨,蒋冕突然失声笑道,“行健,你识得张秉用否?”
张秉用即张璁,如今正是大获圣心的宠臣,冯驯露出一丝不屑,“学生再是不成器,也只与人群往来,却是不识虎狼之辈。”
“你啊你啊……”
冯驯刚烈执拗,蒋冕也是无可奈何,指了指他,叹道,“张秉用德行如何,不好评说,但他的才具是高的,他少年时,曾作过一首《咏蛙》之诗,极有气魄。”
蒋冕回头看了看岳麓山,吟道,“独蹲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吾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冯驯沉默不语,张璁少年写诗,“哪个虫儿敢作声”,今日李步蟾却是真正横压岳麓书院,一文二联,书院济济一堂,却无人能与抗手,无一只虫豸敢作声。
看着眼前的湘水,曾为岳麓书院学子的蒋冕,百感交集,“今日一行,我的《湘皋集》又多了一首诗了。”
“七十二峰至此终,处处不平处处红。
逝水寒鸦悲日暮,霜花病木哭途穷。
当年诗书诵朱子,何处江海容谢公。
古城余此一书院,书院只剩一堂风。”
***
“步蟾!”
渡船到岸,李步蟾上了码头,就听到有人带着宁乡口音在叫他。
李步蟾抬头一看就笑了,是张子云在那边跳着脚喊他,他走了过去,“劳子云兄挂念了,罪过罪过。”
张子云有些忐忑地问道,“赢了?”
“小胜小胜!”
李步蟾哈哈一笑,也不跟他说细节,只捡些岳麓山上的景色和乐事说了。
说话间,就到了客栈。
一个老人焦急地候在客栈门口,不时的举目张望,时不时地走出来,搭个凉棚朝城门这边张望,正是斛伯。
张宜正蹲在一旁,温言劝慰。
功夫不负有心人,看到两人过来,张子云还是一脸喜色,斛伯绷紧的心思一下松了下来,小跑上去,上下打量道,“少爷,没事儿吧?”
出门之前,石安之可是特意嘱咐过他的,若是李步蟾真出了个什么意外,他回去之后,只能拿绳子上吊了。
“斛伯说笑了,都是斯文人,吟风弄月的,能有什么事?”
李步蟾又给张宜正行礼,带着几分歉意,为了自己的事,搞得他们七上八下的,见他们都还没吃饭,招手将伙计叫了过来,让他准备饭菜。
饭后,李步蟾帮张宜正祖孙开了一间房,张宜正还想推辞,却让李步蟾以准备考试需要养精蓄锐这个强大的理由给说服了。
睡在柴房里,枕着四块砖头,不得病就烧高香了,考试哪有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