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再次起疑

萧柏祺独自走在寂静的宫道上。

夜凉如水。

清冷的月辉倾泻而下,将汉白玉的石板映得一片雪白。

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

锦靴踩在石板上,发出极轻微的回响,在这空旷的宫苑里显得格外清晰。

方才那间破败宫殿里的烟火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辛香的,温热的,带着一种与这深宫格格不入、鲜活的人间味道。

还有她,那个宫女。

沈清歌。

低眉顺眼时看着柔顺温婉。

可偶尔抬眼,那双清澈眸子里沉淀的东西,却远非一个出身普通的宫女所能有的。

萧柏祺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她讲述自己身世时的模样。

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哀戚,足以引人怜惜。

临安,茶馆,养父,漕帮,牵连,自尽,入宫为奴……

每一个节点都严丝合缝。

构成了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又让人心生同情的故事。

萧柏祺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株枝叶扶疏的玉兰树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从江南回来所掌握的消息里,确实提及临安府漕帮近来有些动荡,也牵扯到一些商户。

但细节,似乎有些出入。

他清楚记得卷宗里提过,与漕帮冲突最激烈的那几家商户,似乎并无经营茶馆的。

而且,时间点……也有些对不上。

她入宫的时间,和他收到漕帮异动消息的时间,前后相差有数月。

若是说她记岔了,也不是不可能,但萧柏祺不那么认为……

即便是在那样相对放松的氛围下,她对着他这个当朝王爷,言谈举止间,也始终守着一道无形的界限,分寸拿捏得精准无比,不卑不亢,也疏离有度。

那寻常市井人家,当真能养出这般沉稳的气度?

萧柏祺的心头,疑云更重。

那份从容,那份淡然,并非刻意装出来的恭谨,更像是从小耳濡目染,久而久之,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一种融进了骨子里的习惯。

他想起她拿起筷子时,指尖不自觉的蜷缩。

想起她低头避开他视线时,睫毛轻微的颤抖。

那些细微的紧张,都被她极力地掩饰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萧柏祺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弧度。

这沉闷的宫城里,有趣的人实在不多。

这位清歌姑娘,算一个。

他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说辞。

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那是她精心准备好、希望他相信的说辞。

那双藏着太多故事的眼睛,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萧柏祺负手身后,指尖轻轻摩挲着。

夜风穿过宫道旁的垂柳,拂动着他月白色的衣袍下摆。

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拐角,终于停下了脚步。

月光恰好被廊柱挡住,将他笼罩在一片更深的阴影里。

有些事情,终究不能只凭猜测。他需要确凿的消息。

他微微侧头,并未出声。

一道黑影,如同夜色中剥离出的碎片,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半步之遥。

正是他的贴身亲卫,暗影。

“去一趟临安。”

萧柏祺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查一个叫‘沈清歌’的女子。”

“她自称是临安人,曾在城中经营茶馆,有一养父。”

“查清她的身世来历,她与养父的真实关系,那间茶馆的底细,以及她所说的‘漕帮’倾轧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冷意。

“尤其要查明,她养父死亡的真正原因,还有她是如何被‘牵连’,最终送入宫中为奴的全部过程。”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相关的人,都不能放过。”

“本王要全部的真相,不得有丝毫遗漏。”

萧柏祺缓缓转过身,阴影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锋。

“此事干系重大,你亲自去办。”

“记住,隐秘行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更不得假手他人。”

暗影的身形微微一躬,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有绝对的服从。

“属下遵命。”

声音低沉,如同石子摩擦。

随后,那道黑影再次融入浓稠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来去如风,悄无声息。

这正是萧柏祺倚重他的地方。

萧柏祺重新抬步,继续往前走。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隐没。

就在暗影的气息即将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时,另一位亲卫明光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从廊柱后探出半个身子。

他脸上堆着小心翼翼又难掩兴奋的笑。

他性格向来活泼些,是王爷身边少数敢稍稍玩笑几句的人。

“王爷,”他搓了搓手,眼珠子骨碌碌转,闪烁着按捺不住的八卦光芒。

“恕属下多嘴问一句……”

暗影尚未完全消散的身影明显一滞,周遭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

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向明光,这已是无声的警告。

明光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但话匣子已经打开,索性豁出去了。

他快步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惊奇和不可思议:

“属下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您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啊。”

“不光是单独留下用膳,还是在那样的……呃,那样简陋的地方吃什么锅子。”

“关键是,您还让她布菜了不是?这……这距离也太近了点吧!”

明光越说越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比划起来:

“属下斗胆说句,这位姑娘虽说模样确实顶尖儿,可毕竟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

“您想想,以往那些个削尖了脑袋想往您跟前凑的王公贵女,哪个不是被您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别说近身伺候了,就是想多看您一眼都难如登天。”

“今天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明光咂咂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我惊呆了”的表情,还偷偷觑着萧柏祺的神色。

“属下刚才在外面守着,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呢!”

“您说您一向清清冷冷,跟不沾凡尘似的,今儿个怎么就……”

他没敢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暗影那边,寒气更甚,几乎凝成实质。

明光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硬着头皮,终究没敢再吱声。

萧柏祺听着明光的絮絮叨叨,并未动怒。

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

月光从他身后漏出一点,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轮廓,清冷而矜贵。

他沉默了片刻。

直到明光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感觉自己快要同手同脚走路了。

然后,萧柏祺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抚平,快得如同错觉。

“多嘴。”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萧柏祺原本并未理会明光的聒噪。

这亲卫话多是老毛病。

但今夜,似乎格外按捺不住那颗八卦的心。

听着他越说越不成调,甚至将自己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都搬出来对比,萧柏祺唇边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像是无奈,又像是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