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天里难得有了些许空闲,可沈清歌心里却很烦。
乱糟糟的,像打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昨晚平兰离开时满眼的忧色,着实影响到她的心情。
沈清歌轻轻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殿内的熏香似乎有些浓了,凝滞的空气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她悄然避开廊下往来的宫娥,径直往太液池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青石小径被秋日的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池畔此刻空无一人。
只有几尾肥硕的锦鲤偶尔跃出水面。
溅起的水珠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转瞬即逝。
沈清歌在一块临水的石台上站定。
微风拂过,湖水在她脚下微微荡漾。
风吹动鬓边的碎发,轻柔扫过脸颊,带着一丝痒意。
远处隐约传来几个宫女的说笑声。
沈清歌没有回头,她只是静静看着水面。
任由粼粼波光将她的倒影揉碎,又徒劳地拼合。
水面倒映的天空里,浮云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变幻着形状。
破碎的倒影里,一瞬间浮现出一张极其陌生而狰狞的面孔。
双目赤红,唇角沾着未干涸的暗色血迹。
沈清歌猛地收回手指,心口一阵急悸。
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砸在脚下的石板上。
抬眼之际,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被她硬生生咽回了喉咙深处。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不徐不疾却清晰地碾碎了池畔原有的寂静。
拂过鬓边的柳叶,将她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影。
一袭玄色龙袍的边缘,倏然闯入了这个画面。
衣摆上用金线密密织就的龙纹,泛着冰冷而威严的光。
萧柏熙正缓步踱至池畔。
随行的太监们屏息敛声,安静地贴在他身后三步之遥。
皇帝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停在了柳荫深处。
那里,有一截素色的衣袖被风轻轻掀起。
很快又隐没在斑驳的树影之中。
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穿过低垂的柳条缝隙,将平静的池水染上了一层碎金。
沈清歌依然立在石阶上,身上那件素雅的衣裙被晚风轻轻掀动。
她下意识抬眸,望向那些飞鸟掠过的方向。
脖颈到下颌勾勒出的线条,在夕阳的柔光里,弯出一道优美而略显孤峭的弧线。
萧柏熙的脚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不必通报。
目光落在了那个被柳树影子笼罩的人影上。
那抹身影就那样静静立在岸边。
素色的襦裙被晚霞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不像宫里其他女子。
一见到他便惶恐地低眉顺眼,行礼问安。
她反倒安静地看着池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就连她发间的那支简单的银簪,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她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真实的神色。
王全是何等的眼色。
早已觑着皇帝的神色变化,腰弯得更低了些。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细,几乎难以听闻:
“回皇上,是御膳房前阵子新来的宫女,名叫沈清歌。”
“先前在御书房,她呈上的那道‘燕窝雪梨羹’,您还夸过滋味别致,赏了她一只南诏进贡的蜜蜡手串。”
萧柏熙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袖口密织金线。
他想起那日在御书房,仓促间的那惊鸿一瞥。
当时这个小宫女只是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
此刻再望去,倒比记忆中的样子,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鲜活气韵,像蒙尘的珠玉终于显出了光彩。
萧柏熙的黑色缎面云龙纹靴,轻轻碾过脚下的一片落叶。
喉间似乎是回应王全的话,极轻地溢出了一声“唔”。
沈清歌浑然不觉,自己的衣袖被风悄悄掀起一角,露出了半截皓腕。
那肌肤在暮色中莹白如新藕。
萧柏熙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牢牢胶着在那抹素色的身影之上。
眼前这个,立于残阳水畔的女子,却比那甜羹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韵味。
像一幅刚刚泼了淡墨的山水画,大片的留白之处,反而更引人想要探究画中深意。
他几不可察地摆了摆手。
示意王全等人留在原地,不必跟上。
他的脚步放得极轻,踏过铺着细碎石子的小径,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片柳荫靠近。
沈清歌浑然未觉。
她依旧凝视着那片被晚霞揉碎了的池水,眉头依然是微蹙着的。
那份淡淡的忧愁,甚至晕染了水中的倒影,让那破碎的光影也染上了哀伤。
萧柏熙在她身后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的肩膀。
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如同将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幽静的深潭。
骤然间,打破了池畔这份沉寂已久的宁静,也震醒了她。
沈清歌背对着他,在那一瞬间猛然绷紧。
她霍然回首。
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
玄色金龙纹龙袍,那是天子的颜色。
霎时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眼神里充满了瞬间的惊惶与无措,像一只误入陷阱的小兽。
她慌忙屈膝跪下,额头紧紧地贴在了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
“奴婢……叩见皇上。”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素色的衣袖铺展在青石板上,萧柏熙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脖颈上。
暮光正缓缓落下,余辉顺着她颈后优美的线条滑入衣领深处。
萧柏熙并未立刻允她起身。
龙靴近在咫尺,玄色缎面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居高临下, 目光依旧锁在她伏地的单薄身影上。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声线沉缓,听不出喜怒,却裹挟着一股天生的威压,字字句句皆是不容置疑:“起来吧,朕记得你。”
短短几字,却似惊雷。
记得她? 她总共也就见过皇帝一次。 一时间心头警铃大作,脊背瞬间绷紧。
“御花园景致万千,缘何独独在此处,临水枯坐?”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尾音微微上扬,更显意味深长。
沈清歌的心脏仿佛被人攥紧。 小腿紧贴着冰凉石块,寒意丝丝入骨,却不及心底的寒意半分。
她极力稳住声线,不让一丝慌乱泄露:“回皇上……奴婢不敢。”
她顿了顿,快速组织措辞,“奴婢只是路过,见此处柳荫清幽湖光潋滟,一时为景所迷,驻足片刻,并无……并无他意。”
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皇帝龙靴边缘。
“哦? 为景所迷?” 萧柏熙轻笑一声,语气玩味更浓,“朕瞧着,你这眉间紧蹙,分明是心事重重,可不似赏景的闲情逸致。”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易察觉的暗示,“朕倒记得,中秋夜宴之上珍馐佳肴,琳琅满目。其中,有几道菜色颇具新意,滋味甚是不错。”
他刻意放缓语速,“初次掌勺宴席,可还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