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到底没拗过赵嬷嬷,从暖阁里走出,重新更衣梳妆。
芷清唤了新上来的丫鬟夏芙,去小茶房预备茶水点心。
梨月从心底喜欢覃姑娘,早叫环环秋盈烧火炖茶预备下了。
茶汤预备了三种,洞庭柑橘春茶,金橘蜜泡茶,龙眼酸枣汤。
点心则做了五样儿,用粉彩花碟儿装饰,显得花团锦簇。
除了春日常吃的绿茶酥、雪花酥、茯苓糕外,还用红艳艳流心李子裹着酥糖,做了鲜红滚圆的大耐糕。
另有一碟红尖儿奶白底的油酥泡螺儿,粉白馥郁香甜可爱。
夏芙看了半晌都不认识,不敢提着上去,央求梨月去偏厅摆茶桌儿。
梨月也是三等丫鬟,能进偏厅送东西了,便提着食盒跟着。
在偏厅摆点心,看沈氏扶着芷清出了碧纱橱,提着裙儿在正堂坐了。
她穿件白绫衫鹅黄褙子,挑线湖绿裙儿,带着狄髻满插金翠头面。
这一个月来,沈氏整个垮下来,浓妆艳抹遮不住苍白脸色。
特别是眼睛肿如烂桃儿,眼珠儿还充血丝。
红眼儿兔子似得,直勾勾对着人看,瘆人极了。
梨月摆完点心,提着食盒行礼退下。
夏芙怕还有吩咐,让她先别走,两人都在廊下等着。
过了不大一会儿,一大群婆子丫鬟簇拥着宁大小姐与覃姑娘来了。
宁大小姐穿着宝蓝缎小袄,大红遍地锦比甲,前后织金方补,赤金海棠花扣儿。头上双环朝天髻,正面宝石花发钿儿,俩边虫草花压鬓,风流俏皮。
覃姑娘也入乡随俗换了时新衣裳,宝蓝翠缕织金裙袄,头上簇新金珠首饰,越发显得身材高挑秀丽,眉目俊美。
两人进屋,分宾主行了礼数,覃姑娘依家礼多拜了一拜。
沈氏见她二人,花枝招展满面春风,心里如刀刺的一般。
自己比她们只大两三岁,都是青春年少娇嫩,可知所嫁非人命苦。
似她们这般年纪的女子,出嫁就不过这一两年了。
京师中王孙公子,大多是混账子弟,再是花朵般女子,不可能遇着好人。
花开时娇艳端好,可终究要被风雨摧残,天下女子都一样。
想到她们将来出阁,也会落得自己的下场,沈氏心中才觉快慰了些儿。
她心里想着,愣怔怔不动,血红眼睛只顾盯人看,也不开口让座。
覃乐瑶有些尴尬,只好照着礼数说些场面话。
宁大小姐见沈氏这样,不禁心中暗惊了一场。
她这德行可不是伤了脑子?我哥哥有这样嫡妻,将来如何是好?
还是芷清上来搀扶答话,请大小姐陪覃姑娘偏厅待茶。
沈氏略回过神儿,淡淡说了两句客气话,宾主三人去偏厅吃茶。
覃乐瑶看出沈氏冷淡,自觉一品夫人架子高,自然不敢挑理。
一时赔着笑脸儿,夸赞茶点好处。
“这奶油螺蛳着实稀罕儿,我这几天听人说起,倒不是人人会拣。”
拈着尝了一口,甜软酥甘入口即化,实在是好吃。
沈氏冷笑道:“这不值什么,京师里人家都会做。我素来不爱吃,嫌它甜腻腻带奶油腥气儿。”
一句话将人噎回去,覃姑娘不好再夸奖,只好饮了两口茶。
油酥泡螺儿是京师常吃的点心,梨月要显手艺才做的,料到覃乐瑶喜欢。
用乳酪与蔗糖霜搅合,文火熬煮凝固,将奶油过滤出来。
细布缝制三角兜子装好,手里拿捏劲道,点为形似螺蛳或贝壳模样。
梨月还推陈出新,多加了一味鲜红樱桃汁。
将乳白混做粉红,染出白粉两种口味,味道甜美入口即融。
宁大小姐与覃姑娘见梨月站在外头,也心知是她拣的。
宁大小姐便笑道:“小月是我嫂子使唤的人,覃妹妹过来做客,喜欢什么吃食,就烦她做去。”
覃乐瑶忙赔笑道:“大奶奶好福气,院里使着伶俐孩子。”
正要让丫鬟拿赏钱,忽见沈氏不耐烦,蹙眉叹气沉脸。
“酥酪是牲畜所出,腥污气息难闻,我素来不喜欢。偏是这些下人,贪些口腹之欲,做这些东西出来。对自身无益不说,没得暴殄了天物!”
一句话出口,众人都不言语。
覃姑娘脸上讪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坐都坐不住了。
见沈氏无药可救,芷清还在旁忙斟茶遮掩。
赵嬷嬷已木着脸一声不吭,直接随她去了。
默默坐了片刻,覃乐瑶就起身赔笑:“大奶奶劳累,我告辞去了。”
沈氏早不耐烦,冷冷说了句:“身上不好,不能远送。”
覃乐瑶见她如此,还不敢错了礼数,换忙命自己丫鬟递上礼物。
沈氏不许赵嬷嬷接:“我不缺什么,覃姑娘别破费,转送旁人吧!”
也不让人预备还礼,款摆腰肢就回了妆房,直接把覃乐瑶撂下了。
覃姑娘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宁大小姐直犯傻,宁大小姐连忙插开话。
梨月进来收食盒,迎面给覃、宁两位小姐行礼。
覃乐瑶这才高兴,忙赏了一套金三事儿给梨月,夸她点心做得好。
又拿两串钱递给赵嬷嬷:“大奶奶院我不敢放赏,嬷嬷请姐姐们吃茶。”
赵嬷嬷羞得没处躲,只好躬身接了赏钱,送两位小姐出门。
直走到院外,覃乐瑶才悄声对宁大小姐说:“姐姐,你嫂子仿佛不喜我。她常斜眼里头扫人,怕是不好亲近。”
宁大小姐安抚道:“妹妹别多心,她是久病的人,说话难免痴痴的,你多担待些罢了。”拉着她回自己院里去了。
梨月回去刷茶盏,剩下的点心留给夏芙。
夏芙人老实,悄悄叹气道:“大奶奶做姑娘的时候,也还没这么刻薄。这些日子不知怎的,耍威风摆架子,不管长辈晚辈,全都得罪起来。仿佛人人欠着她似得,她看谁都不顺眼。”
“今日我略摆个笑脸儿,她骂我是幸灾乐祸。我低头苦着脸,她又骂我丧气咒她。我顶了芷兰姐姐的一等丫鬟,她又不肯涨过我月钱。每日里笑不能笑哭不能哭,这般受折磨!”
吐了两口苦水,她也不敢多待,连忙走了。
这些陪嫁丫鬟,受沈氏的维护,都是享福享惯了。
现在巴掌落在身上,也都知道疼了。
梨月看着夏芙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正房暖阁里头,沈氏正歪在榻上,唤赵嬷嬷进来责问。
“方才那小月,牙尖嘴利不成体统,恁一个狐媚模样儿!为何不打发出去,还让她在茶房伺候?早说过宁国府粗使丫鬟一个不留,你怎的不听?”
赵嬷嬷垂手听她说完,冷清清答应道:“大奶奶说得是,老奴就去管事房里,将两位管家娘子寻来,您亲自与她们说明,好去锦鑫堂回太太去。往后凤澜院里的丫鬟,大奶奶想打发谁就打发谁,老奴传句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