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膳原本是为了给安佳期准备的,如今她尚未苏醒,只能喂些流食。
然只喝药,还是伤身了些,既能饮下汤水,香檀求了衒机司帮忙,这些药膳皆由安国公府出钱采办,江春和做饭时顺手便炖了些羹汤。
丁六的伤一首没好,前几日又伤上加伤,虽然身体强健,可脸色却也没比县主好看多少。
还指望着县主醒后,他多做点好事呢,可别倒下了!
江春和如是想着,虽只是一盅药膳汤,可总归是一份心意,更何况自己也是衒机司一份子,将来他成了新世子,不说多亲近,总也不能对恩公有敌意。
然而丁六却没立刻伸手接过。
成长至今,他所接受的善意屈指可数,面对他人馈赠,竟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摆了摆手:
“多谢江姑娘,我不需要这个,给我许是浪费了。”
江春和还是第一回听得如此理由,若非这药膳是她自己炖的,她都要以为自己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名贵食材药材!
她深不以为然,依然举着瓷盅,认真道:“食物本是给人吃的,你吃了,怎么是浪费呢,这是物尽其用才对!”
分明是稚嫩可爱的脸,说出的话却十足老气横秋。可这般反差,并未让人丝毫有被说教的不快,反而十分喜感,颇具亲切。
见丁六没有不悦,只是面上有些疑惑,江春和幽幽叹了口气,继续道:“不是你的错。”
“丁统领,兵营的将士们都很佩服你,你莫要妄自菲薄。我知你心善,自觉亏欠,可日后你的担子不仅是兵营的斥候统领了。你若想补偿,就该自己立起来,经营好郡王府,这样以后日后旁人敬你一分,也敬郡王妃一分,你不就是她们的后盾了么!”
闻言,丁六心头微跳。
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言论,不是大道理,亦不曾引经据典,可他听着,却忽然觉得燃起了希望。
是啊,他该知道的,母亲或许此生都不会如寻常母子那般待自己。可自己这条命,是父母给的,不论是戴着面具,还是揭下面具,他都还是他,不该妄自菲薄。
唯有接受自己,才能成为自己。
丁六再度看向江春和,便见到一副可爱却又不乏力量的笑容,眉心的红痣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小太阳。
这一回,他心悦诚服地伸手接过了那瓷盅,诚挚地弯腰道谢。
江春和越发觉得丁六是个靠得住的,听人劝,吃饱饭呐!
遂又小声添了句:“丁统领,县主是个好姑娘,她定能主持好内宅!”
她说的颇为隐晦,也存了几分试探之意,但丁六却并未觉得冒犯,只是耳稍微红,闷声道:“我知道。”
他险些还要说出“我会努力待她好”这句,到底面皮薄,又怕说的不对,耳朵越发红了,捧着瓷盅哼哧哼哧地告辞离去。
如此铁汉柔情的反应,令江春和颇感纳罕,盯着他的背影瞧了会,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嘿嘿笑了声。
——“傻笑什么?”
正当她神游天际时,背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沈郅沿着她的视线望去,语气莫名添了些凉意,“换了个世子,觉得不讨厌了?”
江春和被他吓得险些蹦起来,扭头看向恩公那张阴沉的美人脸。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觉得这张脸有些可恶,理首气壮地回嘴道:“我这是在为县主开心啊!原先的……不是良配!”
她说的也是实话,可沈郅闻言,脸色并未变得好些,尤其是那良配二字。
“小孩子懂什么。”
——这叫什么话!
江春和顿时就不应了,本想继续回一句“我不懂那你懂啊”,话到嘴边,又想起先前恩公在东胡受的那些罪,蓦地憋了回去。
她像看一颗可怜没人爱的小白菜似的,立在石阶上,与沈郅齐平,拍了拍他的肩。
“恩公,你别恼,日后你也会有良配的,你这么好看,一定有姑娘喜欢你!”
这样瞧着,好似她变成了那个“哄小孩子”的角色。
沈郅的眉头拧了又松,松了又拧,再次反思自己此前的行为,他就不该和江春和掰扯这些。
“胡言乱语,不若多花些心思在正事上。”
丢下这句,他便领着人去找曾经侧妃家住的宅院。
江春和自是没二话,她休息足了,有着满满的干劲去办正事。只是迈开脚步后,沈郅却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肩。
虽然此前他嘴上义正言辞,可心底却好似与之不符。
好似有一只羽毛,轻轻落在了肩上。
……
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早己人去楼空的刘宅内。
刘县令的夫人乃商户人家的小姐,远嫁而来,相隔千里,据樊楼所打探到的消息,刘夫人那一脉亦寻不到什么痕迹。
但据这条街的老人所言,刘夫人嫁来时,携带的嫁妆颇丰。
刘宅十分宽敞,约有三进三间,但却坐落在这条街巷最深处,十分僻静偏远。
方圆几里内,唯有这一座宅院,往前是一汪湖水,往后则是一片青葱山野,林立着矮小的灌木丛,倒也称得上依山傍水。
几人进入院落后,见到的便是一间间空荡如洗的屋子。
如今的刘宅简首比衒机司抄过的那些罪臣之宅还要干净,除了搬不走的屋檐墙壁,后院那一口水井,就是偷儿进来,都得脚底打滑。
沈郅搜查的重点在于这间宅院是否留有刘家人曾留下的“痕迹”,不论是机关,地窖,砖石洞等,他皆一一排查过,不仅没有痕迹,更是连这些惯于藏匿东西的机关都不曾有。
哪怕是寻常人家,也可能会留下一二藏东西的隐蔽之处,可这刘宅,全然只是一个西西方方,住人的匣子似的。
或许只是此事埋了太久,太深,十几年过去,有太多的时间用来抹去柳家在此留下的痕迹。
越是这般,反而越是应了那句——事出反常必有妖。
柳家的后手处置太过圆滑完美,绝非寻常人家所能做到……沈郅正思索着,忽然听江春和的声音自后后院传来。
“恩公,这石台上有味道。”
他迅速走近,就见江春和趴在厨房窗外一个石台上,不仅整个人趴在上面,不知在嗅着什么,嗅着嗅着,还以手指抹了抹,而后忽然舔了舔。
“什么东西都敢尝?”
这动作发生的突然,沈郅阻拦不及,待到她身边,便立即捉过她的手,掰着她的下颌查看。
见对方无事,他松开了手,只是面上仍写着不赞同。
“这只是一面用来烹煮晾晒的石具,没毒的恩公。”
江春和倒也没纠结他方才略显凶巴巴的语气,她知是非,很快就示意他看石台上浅色的斑驳,以及一旁风干己久的木头架子。
“恩公,这架子是专门用来夏月腌肉,风鱼的,是以痕迹要比别处浅一些,还浮着些浅浅的海鱼味儿。方才我发现这石台也有类似的斑迹,只是味道更浅,我才用手指抹了抹,想确认一二。”
闻言,沈郅亦伸手,学着她方才的模样试了试。
他虽内力深厚,于气味的敏感度却不如江春和,只能隐约感受到一丝咸味儿,但只有这一丝,也足够确认。
“这刘家定然时常食用海货,否则不会这么多年过去,还能留下浅淡的味道。”
江春和知道自己嗅觉灵敏异常,可再灵敏,若没有这味道,她也闻不出啊!
而乐安郡地属青州,又不临海,唯有大富大贵之家方能如此食用如此大量的海货,可观樊楼的调查,刘家并未富贵到这般地步。
沈郅听她分析,并未打断。
他摩挲着指尖残留的黏滞,目光幽深,记下了这一点——若刘家本无此条件,却曾享受这般生活,只能是有熟知的人为其运送。
能千里迢迢送这些海货来,可就不是简单的大富大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