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时立在太医院朱门外,早将那门槛踏得数遍,巴巴望着里头,今日是贺景春大考的最后一日。
贺景时如今已是文选清吏司的主事,身着一身青色绣鹭鸶团领衫官员常服,乌纱帽端正,十指却焦躁地反复摩挲腰间二方玉束带,一双眼直勾勾往门里睃,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忽听得三声铜锣响,恰似云开雾散。只过了几眼片刻,大门吱呀洞开,一众身着石青素衣斜领袍的医家子弟,仿若寒鸦离巢,鱼贯而出。
贺景时踮着脚左顾右盼,望着一波又一波人影,就是没看到贺景春,急的在原地团团转,靴底将青石板磨得簌簌响。正焦心时,才看到贺景春一瘸一拐挪将出来。
贺景时见状大惊,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扶住他,眉峰紧蹙道:“这是怎么了?”
贺景春苦笑着抬起脸来,鬓角还沾着汗湿的碎发:“那考间窄小得很,我坐了三日,身子都麻了半边。刚才施针时,手抖得竟似筛糠一般。”
说罢,无力地往贺景时的肩头靠了靠。贺景时见状,面上虽乐呵呵地抬手打了他一脑袋,嘴角却勾起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出息!”
话虽如此,却又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偏头躲开:“你浑身臭烘烘的。”
景春顿时窘得面红耳赤,反手拍了回去:“三天不洗澡诶,又整日在日头下晒着,可不是会臭吗。再说了,大哥哥你当年从贡院出来,可比我还臭!”
说罢还故意凑上前去,作势要熏贺景时。二人笑闹着往胡同口走去,贺景时慢悠悠的扶着他,一边说道:“好好好,我臭。你师父前日特意知会我,说这几日要在太医院忙着阅卷,你就和我回贺府安置去。”
贺景春点点头,看到了正在外边守着的祥安和丰年。许久未见,丰年一见景春,三步并作两步蹦跳着扑过来,脸上笑开了花:“三爷,您考的如何......”
话未说完,便和贺景时一样捏了鼻子,还可恶的退后半步:“三爷你好臭。”
贺景春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要去拧丰年的耳朵:“许久不见,今儿好不容易见着面,不说句体己话,倒先嫌弃起我来了!”
丰年个子如今愈发高了起来,身子也很壮实。他一边灵巧地躲着,一边扶着景春上车,嘴里还不忘问道:“三爷,您觉着考得如何?”
贺景春摇摇头,神色有些忐忑:“我也说不准,且听天命吧。”
贺景时默默将手覆在贺景春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马车嘚嘚的往前跑,却不去大石胡同,而是去了茱萸胡同的长河巷。景春掀开车帘,望着外头陌生的街景,眼神中满是感慨,幽幽叹道:“咱们府去年迁了新地方,我今年又没回来过年。说起来,这还是头一遭踏进新家呢。”
贺景时笑着揽过他肩膀,眼中满是温和:“五弟弟本也吵着要来接你,无奈国子监盯得紧,脱不开身。”
贺景春闻言,想起贺景明,忍不住笑道:“三叔叔曾给我来信,说他如今进了国子监读书,老实得很。”
贺景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哪里是什么老实!三叔在五弟弟去国子监前,巴巴的跑去门口蹲监生,见着监生就往酒楼里拽。起初那老监生吓得不轻,还以为是要行贿,没想到是叫他管死了五弟弟,怎么打骂都使得,老监生当即哭笑不得,只得应下来。”
二人笑的东倒西歪的。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下。只听祥安在外头问道:“大爷,咱们是直接去三爷的院子,还是从府门走进去?”
贺景时率先下了车,伸手扶贺景春下来:“你与我一道走走,等会去了新院子,得沐浴休息一番,祖母说了,你明日再去给她请安。”
贺景春仰头望着门楣上 “贺府” 二字,不由叹道:“果真比先前大石胡同的宅子气派许多。”
贺景时眼底笑意微微淡去,带他走去影壁,慢悠悠的过了垂花门,去了前院:“如今那里不叫贺府,改为贺宅了。”
等到了前院,往东边走了一阵子,过了一处亭子和曲桥荷塘,又穿过了一片竹林,才在一处转角处停了下来。贺景时拉着他进去:“我已经成了亲,如今不大在前院住,有时就住在后院,你嫂嫂的烟波榭。”
贺景春嘴角浮起一脸坏笑,用手肘撞了撞贺景时:“哎呀,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啊。”
贺景时今年元宵后成了亲,贺景春当时在别馆读书,并没有回来,此时不由得说道:“说起来,你也没和我说起大嫂嫂如何呢。当时没能回来和你去迎亲,真是遗憾。”
贺景时笑着打趣他:“你明日去了祖母那就知道了。看你这样,在别馆里定是没好好学习,净想着我的事了。”
再往南走了一阵子,就见到了一处院子,门口前种了茉莉和金银花,上面的牌匾写着蟾花堂。
贺景春望着匾额,露出疑惑之色。贺景时不由解释道:
“原是有名字的,叫西冷居。可我觉得不好,嫌那句‘更凄然,万绿西冷,一抹荒烟’这话晦气,四弟弟过来看了一圈,特意给你想了这个名字。‘蟾彩霜花夜不分,天外鸿声枕上闻’,倒也有趣,如何?”
贺景春不理解,却也很是捧场的笑着点头:“好!”
进得院内,只见垂壁上宝相九鹿雕刻得栩栩如生。贺景时望着屋檐垂下的淡紫藤萝、各个拱门处的那些藤萝花架,还有抄手游廊上的七里香和茉莉,摇头苦笑:
“我当初想把霁月堂的花草全搬来,被祖母见到了好一顿数落。所以这一年来,但凡得空,我便往老宅跑,将你院里的物什慢慢挪过来。除了你院里的那些树搬不得,其余都按原样布置好了,你自己再冲着那些摆位慢慢恼去吧。”
说罢,他指着屋檐垂下的紫藤,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这些紫藤,还是陈妈妈提起,我特意去花鸟坊寻来插杆苗,悉心养护了个把月才叫花匠栽上的。”
末了,他还在那边摇头惋惜,一脸遗憾:“没温泉泡了实属可惜。”
贺景春看了书房和正屋,整个房间大了些,摆设却与霁月堂无二。贺景春一时激动得抱住贺景时的大腿在那吹捧:“大哥哥如此疼爱我,将来我变成大青牛,去......”
贺景时捂着他的嘴,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丁管事如今是三叔的人,你要什么东西就烦他去。”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到贺三爷一声洪亮的呼唤传来:“春哥儿!”
如今得叫他三老爷了。
二人回头望去,三老爷正跑了过来,一把将景春搂进怀里,激动道:“春哥儿啊,可算把你盼......你好臭啊。”
贺景春笑得更无奈了,贺景时在一旁凑趣道:“三叔,他在里头晒了三日的太阳,此刻还能香得了吗?”
三老爷还是乐呵呵的啵了一口贺景春:“有什么缺的要的,你尽管去找丁管事。”
贺景春等他们走了,走了遍院子后问了丰年:“丰穗和陈妈妈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丰年给他备了衣物:“如今蟾花堂就我们三个给哥儿守着。丰穗仍旧在铺子里,等下他来了,三爷可得去看一看账目,巡一巡铺子才好。我瞧着云粉阁新来的女师傅和老师傅吵得十分厉害,陈妈妈正在酒楼给您带吃的呢。”
贺景春沐浴更衣后,拆开叶老夫人的书信,读完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正欲起身,丰年进来禀报,说吴钰明日便要带着几个掌柜过来。
贺景春和他打趣道:“这厮怕是拿鞭子赶着我去管铺子呢!”
丰年给他端了合欢汤过来:“这是三老爷叫丁管事给咱们院内拨的厨子做的。万厨子是南边人,做南方菜的手艺还不错,但他媳妇是二夫人院内的一个粗使婆子。”
贺景春闻言抬眸,想了想便开始喝起来:“就先这么用着吧,三叔叔找的人不好随意怀疑,但也暗里盯着......”
“哥儿!”
话还未说完,陈妈妈拎着食盒惊呼起来,眼中已满是泪水,激动得险些要跪下去请安。贺景春忙起身跑过去,笑着扶住她:“妈妈这是做什么,快,让我好好看看。”
他拉着陈妈妈坐下,陈妈妈鬓角已添了不少银丝,眼角皱纹也深了几分。
她看着他眸子含笑的盯着自己看,不住的拉着贺景春上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眼眶含泪,欣慰道:“哥儿这一年多未见,身子愈发高了起来。”
贺景春忙问她:“家里可好?妈妈有回家去吗?”
陈妈妈用帕子擦着泪:“都好,都好。几个孙儿都会开始帮忙了,小儿媳过两个月也快生了。”
贺景春替她高兴,想起了母亲:“家里正是热闹的时候,也需人操持。等安顿好了,您且回去多陪陪家人,等小儿媳出了月子再回来。明日祖母到了,我求她给您孙儿寻个好学堂。”
陈妈妈高兴得不住点头:“烦哥儿挂心。”
贺景春看着陈妈妈端了炙蛤蜊和招积鱼羹盏上来,就着那碗百合汤接着边喝边问府里的情况。
等到了掌灯时分,贺景时来他院子里吃了顿饭后,丰穗带着一大叠账本,踏着满地碎金般的灯火回来了。
他把那些账本风风火火往桌上一放,险些将烛台撞翻,烛火猛地晃了晃,在墙上投下凌乱的光影。他看着贺景春欢喜了一阵后,迫不及待地给贺景春说起铺子上的事:
“......别的都还好,只是庆芳香园这边,吴钰想引个戏班子来。另外云粉阁新来了两位女师傅,其中一位和咱们铺子里以前招的马师傅成日的吵架,就连吴钰都压不住。”
看丰穗神情颇为无奈。贺景春不由得好奇:“怎么个吵法?”
丰穗挠了挠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咧了咧嘴,随后将两本图样册子递过去,说道:
“这是女师傅和咱们铺子几个师傅画的纹样。女师傅总觉得马师傅不懂女子心思,画不到点上,马师傅又总嫌弃女师傅画的一套头面搭配起来俗气,天天吵得屋顶都快翻上天。”
贺景春眉间微蹙,打开了两本册子细细对比,片刻后便找到了缘由:
“女师傅偏向时兴花样,只是钗环搭配起来略微欠缺一些;马师傅更中意寓意好的纹样,颜色略微暗淡些。你明日就去把这话和他俩说了,且首饰各有各的风格才好,不要拘于一种,否则客人会看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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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画笔,在纸上试了几笔,笔下的线条却不如往日流畅,不由得摇头:“几年不大拿画笔,都快生疏了。”
翌日,晨光初露,贺景春跟着陈妈妈往贺老夫人的青林院走去。自贺老太爷离世后,贺老夫人便深居后院,鲜少露面。
踏入青林院,贺景春与各位婶婶一一见礼。二夫人一如往昔,神色淡淡的,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三夫人则眉眼含笑,时不时打量着他,眼中满是长辈的慈爱。
只是,并未见到大嫂嫂的身影。
贺老夫人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蜜合色缂丝菊花青对襟褙子,梳得光滑的圆鬓上戴着小巧的银镶玉玲珑福寿螺钿头面,鬓边斜插着支雕荷叶珍珠玉步摇。
她身姿端庄的坐在太师椅上,贺景春看着她旁边空出来的椅子,思绪不禁飘远。贺老夫人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若蒙着一层薄纱:“春哥儿一年多未见,倒是愈发高了,模样也好看起来。”
语气虽温和,却透着几分疏离。她似乎不想和他多谈话,只是寒暄了几句便轻轻拍手唤来几个女使,可面上仍旧是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
“你如今回来新府邸,想必各个地方还不适应,祖母给你挑了几个伶俐的丫头照应着。你大哥哥都成亲了,旭哥儿也正在说亲,你如今大了,身边可不能没有人伺候着......”
贺景春心中一动,刚想出个由头婉拒,便见春华匆匆进来禀报:“老夫人,江州的叶家老夫人来了。”
贺景春暗暗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贺老夫人,却见她脸色微微一变,耳边的赤金石榴花耳坠晃了晃。贺景春心中不免惊讶,脱口而出:“外祖母怎么来了?”
演的倒挺像是那么回事。
贺老夫人眼里神色变换了几下,嘴角微微含笑:“去接你外祖母进来,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到老姐姐了。”
贺景春忙往外走,忽略了几个丫头的脸色,忙不迭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