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叫公子知晓,小老儿乃是陕西同州府,白水县人氏,名为钱霖,这是我的小孙子钱哲"。在朱由校的安抚下,情绪有些激昂的老人断断续续的介绍起了自身的来历,神情很是痛苦。
也许是觉得刚刚的说辞过于简单,不足以取信于人,这钱霖见朱由校一身读书人打扮,竟主动道:"公子若是不信,大可随意盘问,或者出题考究小老儿。"
"小老儿虽然不才,但也曾在年轻时得中秀才功名.."
"什么?"闻听眼前这衣衫褴褛,宛若流民的老者竟是有功名傍身的"秀才公",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顿时大惊失色,枯瘦的老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之色。
虽然在话本戏剧中,常有穷酸秀才爱上花魁娘子的戏码,但在现实生活中,这考取了"秀才"功名的读书人虽不敢用大富大贵来形容,起码也是衣食无忧。
至少有了"秀才"这层身份的加持,便算是初步迈入了大明的特权阶级,不仅享有土地免税,使用奴仆的权利,并且还能够见官不拜,以及替孺子开蒙,保举等权利,正儿八经的"士绅阶层"。
似这等身份的"士绅",岂会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而且还不辞辛苦,长途跋涉的数千里,从陕西同州府,辗转至京师?
"小老儿不敢妄言。"
"公子可自行考究!"
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之后,这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且长期饥肠辘辘,导致身体虚弱不堪的钱霖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老人家不必多言。"
"我信你。"
挥手唤来身后同样大惊失色的粮店掌柜,示意其先行去煮两碗稀粥之后,朱由校便不顾王安的阻拦,执意将这虚弱不堪的钱霖搀扶起身,会同其小孙子钱霖,一同迈进了粮店中。
与此同时,一首在暗中保护朱由校的侍卫们也是毫不犹豫的驱散了围观的百姓,并且凶神恶煞的立于门口,默默堵住了粮店门口,不准任何人随意靠近,心中激动不己。
这可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他们这些人虽是靠着祖宗的余荫,早早便子承父业,进了宫中当差,但一年到头也就是借着"大朝会"的机会,能够站在城墙上,远远往皇极殿瞧上那么一眼,跟人吹嘘的时候也算是见过"龙颜"了。
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他们今日竟是有资格陪同"微服私访"的天子一同出行,看来这是前两天祭祖时,烧的那些贡品管用了。
待到今日事了,他们说嘛也得给老祖宗再多烧些贡品。
有条件的话,还得把祖坟修一修。
...
...
"公子,您相信我说的?"
"城外施粥的那些人,都说小老儿是骗子.."
随着一碗热腾腾的稀粥下肚,钱霖如菜色的脸庞也红润了许多,转而神情有些感慨的惆怅道。
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莫说眼前的这一碗稀粥,纵使更加丰盛的酒菜,他也不至于大惊小怪;但今日若是没有这碗热腾腾的稀粥,只怕他们祖孙二人便会活生生饿死在这街头巷尾。
"自然是信的。"
"如若是寻常灾民,还能走到这京师,只怕半路就饿死了.."
闻言,朱由校便是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而其意有所指的言外之意,则是惹得身旁眉头仍是紧锁不己的王安豁然开朗。
皇爷此话有理啊。
若是寻常灾民,怕是早就在半路上活生生饿死了,也唯有像杨霖这等有功名傍身,家中颇有余财的"士绅"才能做足了准备,一路从数千里外的陕西走到京师。
"老爷子,您给仔细说说吧。"
"到底是为何落到这般模样。"
如若说朱由校最初听闻眼前这对爷孙来自于陕北的时候,心中仅仅是咯噔一声,但当他知晓杨霖乃是陕西同州府白水县人氏的时候,内心早己如坠冰窖,眼眸深处更是涌现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惊恐。
这明代的陕西省疆域十分广袤,不仅包含了后世的整个陕西省,还囊括了后世的宁夏,甘肃等部分领土,治所府县繁多。
而这钱霖口中的同州府便是隶属于陕西省西安府节制,位于渭北平原东部,乃是黄河,洛河和渭河的汇流地区。
不过最让他头皮发麻的,还是钱霖口中的"同州府,白水县人氏"。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最先拉开"陕西农民起义"序幕的,便是爆发在这同州府白水县,彼时一名叫做王二的农民因不堪重负,遂揭竿起义,率领着同村的百姓攻入县城,史称"王二起义"。
尽管这王二在史书上甚至没有享有一个"体面"的名字,知名度远远无法与后来的张献忠和李自成等人相提并论,但其重要性却是不言而喻。
"公子,您是有所不知啊.."
"自万历西十西年开始,陕西几乎天灾不断,蝗灾,旱灾,鼠疫是一个接一个.."
"但县城的官老爷们就好像视而不见一样,该收取的赋税一分不准少.."
"短短几年时间下来,白水县的百姓们便跑的差不多了。"
"小老儿年轻时家中还算富裕,曾跟随着长辈来过京师,也知晓白水县这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早晚有一天要出事。"
"故而今年夏天的时候,我便偷偷变卖了家中的一切房产田亩,打点好细软,带着家中的亲眷们举家搬迁,准备来这京师避难。"
在一声长叹过后,曾于万历年间得中秀才,在当地颇有身份地位的钱霖便是将其落魄至此的前因后果如实道出,引得大明天子朱由校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均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虽然钱霖没有明说为何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庭,只剩下了小孙子和他相依为命,但也能够大概想象出其一路上颠沛流离的遭遇。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其在陕西同州府白水县的境遇。
堂堂有功名傍身的秀才,都要变卖家产举家搬迁,可想而知当地寻常百姓们过的是何等日子。
凝重的气氛中,一首在默默倾听的粮店掌柜重新递了一碗稀粥过来,并忍不住感叹道:"哎,这世道吃人呐。"
世道吃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朱由校忍不住紧握双拳,目光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