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兮 作品

第38章 战火之外,尚有生路

紫金关的风,比往年更冷。

白马军与红马军的旗帜早已撤下,只留下螭吻军的寒螭旗与狸猫军的夜行幡在城头猎猎作响。关内驻军少了大半,连炊烟都稀薄了几分。

守城的士兵们搓着手取暖,低声议论着最新的军情——

"听说了吗?俱卢族出了个什么预言之子!"

"据说能驭使影狩,六眼如鬼……"

"般度族那群疯子也归附他了,这次怕是要血战……"

无人注意到,城墙最高处的烽火台上,宁芙如一尊冰雕般伫立。

寒螭剑插在身侧,霜气顺着剑锋爬满砖石。

自从李当归离开后,宁芙的眼中就再没了温度。

她将每日操练延长到六个时辰,新兵累瘫了也不敢吭声。

子时独自巡视城墙,脚步声轻得连狸猫军都察觉不到。

偶尔停下时,目光总望向北方。

"将军,该用饭了。"亲兵小心翼翼捧来食盒。

宁芙看都没看:"拿走。"

亲兵求助地望向不远处的白泽,这位素来从容的智者只是摇摇头,示意不必再劝。

军帐内,白泽面前的龟甲卦象又一次显出"金纹噬月"的凶兆。

"果然是他……"白泽苦笑着收起卦具。

白泽望向帐外那道孤绝的背影:"不知道,归来是否还是那个少年。"

深夜,练武场的木桩又断了十七根。

宁芙的剑法越来越暴烈,原本如流水般的寒螭剑招,如今每一式都带着摧山裂石的狠绝。

最后一剑劈下时,整块青石墩"咔"地裂成两半。

远方的雪雾中缓缓浮现一个骑乘巨兽的身影——

灰白眼眸,狼牙项链,手腕的金纹在晨光中灼灼如焰。

寒螭剑突然发出龙吟般的震颤……

紫金关的城门在风雪中发出沉重的呻吟。

守城士兵的弓弦绷紧,箭尖对准了那个骑乘六眼影狩的身影——灰白眼眸,狼牙项链。

"放箭!"有人厉喝。

"住手。"

白泽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弓弩垂下。

他站在城门下,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开门。"

守军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沉重的铁链绞动声中,城门缓缓升起。

影狩的六足踏在紫金关的青石板上,留下幽蓝的冰痕。

螭吻军的营地静得可怕。

火头军的老赵第一个摔了锅勺:"当……当归?"

侯七的刀"哐当"掉在地上,他冲上前两步又猛地停住,盯着李当归灰白的眼睛和满身俱卢族的装束,喉结滚动:"你小子……还是不是咱螭吻营的兵?"

李当归突然挺直脊背,右拳重重捶在左胸:

"寒螭饮血,死不旋踵!"

这是螭吻军死战不退的誓言。

营地瞬间炸了。

"真是当归!"

"老子就知道你没死!"

"你这眼睛咋跟狼似的……"

侯七红着眼眶一把搂住他脖子,却摸到一手的狼牙项链,又赶紧松开:"他娘的,你现在像个俱卢族的酋长……"

白泽站在军帐前,手中龟甲还冒着热气。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

"长高了。"白泽说。

"卦象没告诉您我会回来?"李当归挑眉。

"告诉我你会带着一身麻烦回来。"白泽敲了敲他手腕的金纹,"预言之子?"

李当归苦笑:"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白泽望向营地深处,"先过了那关再说。"

宁芙站在练武场中央,寒螭剑插在身旁,脚下青砖早已被剑气割出蛛网般的裂痕。

李当归刚走近三步,就听见"铮"的一声——剑锋已抵在他喉前。

"将军,我……"

"闭嘴!"

宁芙的声音像淬了冰,可握剑的手却在细微颤抖:

"擅离职守!投敌叛变!改装易服!你还知道回来?!"每说一句,剑尖就逼近一分,"知不知道军规第七条是什么?嗯?逃兵该当何罪?!"

李当归不躲不闪,任由剑尖刺破皮肤,血珠顺着脖颈滑入狼牙项链。

他突然笑了,笑得像当初那个刚入伍的傻小子:"将军,您骂人的调调一点没变。"

宁芙的剑"当啷"掉在地上。

她的呼吸乱了。

她突然收剑归鞘,动作快得像在躲避什么。

转身时披风扬起,扫过他的手腕,金纹与寒螭剑鞘上的鳞纹在那一瞬同时亮起微光。

"白泽!"她厉声唤道,嗓音沙哑得不像话,"带他去洗掉这身蛮族臭味!然后——"

她的脚步顿了顿,背影僵硬如铁。

"——滚来中军帐汇报敌情。"

李当归注视着她近乎仓皇离去的背影,看见她右手死死攥着剑穗——那是他编给她的平安结,早已褪色发旧。

影狩雷痕凑过来,六只眼睛困惑地眨动。

他摸了摸影狩的头,轻声道:"将军还是这么英姿飒爽......"

纵使面目全非,归来仍是少年。

中军帐内,炭火明明烧得极旺,空气却冷得像是极北的冰窟。

宁芙端坐在主位,寒螭剑横置于膝,指节一下一下叩着剑鞘,每一声都像冰锥砸在人心上。

白泽坐在她身侧,慢悠悠地煮着茶,眼皮半垂,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关心——可李当归知道,这位智者的耳朵怕是比谁都竖得高。

"说。"

宁芙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铁。

李当归眨了眨那双灰白的眼睛,刚要回答——

"——没让你说话!"她突然拍案而起,剑鞘"砰"地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一跳,"谁准你擅自离营?谁准你孤身入北?谁准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又猛地坐回去,抓起茶杯灌了一大口,结果被烫得眼角发红。

白泽适时地递上一块冰帕子:"将军,茶要慢品。"

宁芙一把抓过帕子按在红唇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交代。"

李当归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他知道宁芙的脾气——她越是这样疾言厉色,越是说明她心里压着惊涛骇浪。

若她真的冷漠,反倒会一言不发,直接把他拖出去军法处置。

"是,末将知错。"他低下头,语气诚恳得近乎乖巧,"不该不告而别,不该擅作主张,不该……"

"停!"宁芙打断他,"谁要听你背军规?"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倾身向前,指尖几乎要戳到他眼皮上:"这眼睛怎么回事?还有那金纹,那影狩——你真当自己是俱卢族的预言之子了?"

帐内陡然安静。

白泽煮茶的手顿了顿,壶嘴飘出的白雾凝滞了一瞬。

李当归轻轻握住宁芙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眼前移开。

她的皮肤冰凉,却在被他触碰的瞬间颤了一下。

"那个夜晚,我去枯骨林埋葬那个俱卢女子和婴孩。"他低声道,"说法大师突然现身,问我——若知己身可渡千万人,汝当何为?"

宁芙的瞳孔微微扩大——她记得那一夜。

"我说,虽死不辞。"李当归苦笑,"大师却道,死易,活难。汝当先见众生,方知何以渡众生。"

他指了指自己的灰白眼眸:"入北境,染风霜,食血食,驯影狩——俱卢族的苦难,我必须亲身尝过,才有资格带他们走出绝路。"

白泽突然轻笑:"所以说法让你去做预言之子?"

"不。"李当归摇头,"大师只说……当归时,方知归处。"

宁芙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走到帐门前。

她的背影绷得笔直,声音却哑得厉害:"……荒唐。"

——解厄,非救一人,而渡众生。

白泽的问题像一颗石子,突然砸进平静的水面。

"你已觉醒神力了,是吗?"

李当归一怔,灰白的眸子微微收缩。

宁芙猛地转头看向白泽,又盯向李当归,寒螭剑鞘上的霜纹无声蔓延。

沉默良久,李当归终于开口,"吾之神力,名为‘解厄’。"

帐内的炭火"噼啪"爆响,火星溅落在李当归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

"俱卢大祭司在我眉心留下雪花印记时,我便隐约感觉到了。"

李当归指尖轻触额头,那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冰纹。

"他们将我关在冰牢三日,寒毒入骨,却让我想通了许多事。"

宁芙的手指无意识攥紧剑穗——她记得李当归最畏寒,刚入伍时连初雪都要缩脖子。

"每夜入梦,总有声音在耳边重复——"李当归的灰眸泛起微光。“我也终于明白先生和说法大师之前话里的意思。”

"具体能做什么?"宁芙声音发紧,"疗伤?预知?还是……"

李当归摇头:"尚不清楚。"

他伸出手,腕间金纹如活物般游动。

一缕极淡的金色雾气从皮肤渗出,在空中凝成模糊的莲花形状。

白泽突然用茶匙敲击杯沿:"总有一天,你会知晓。"

李当归的指尖在沙盘上划出一道弧线,停在极北之地的边缘。

"俱卢族不是天生的侵略者。"他的灰白眸子映着炭火,显得格外深邃,"他们只是被逼到了绝境。"

宁芙抱剑而立,寒螭剑的霜气在地面蔓延成细小的冰晶,但她没有打断他。

"极北的永冻荒原正在扩张,猎物越来越少,冰窟一座接一座崩塌。"李当归的声音低沉,"他们举族南下,不是为了征服,而是……求生。"

白泽轻轻放下茶盏:"所以大祭司才孤注一掷,哪怕牺牲老弱也要攻破紫金关。"

"是。"李当归点头,"但她心里清楚——就算攻下紫金关,也到不了白虎城。"

"三十六子中,巴图为首的十三人早已厌战。"李当归从怀中取出一枚狼牙符,放在沙盘上,"七十二女里,云苓和她的姐妹们一直在偷偷救治妇孺。"

宁芙突然冷笑:"所以我们要供养敌军?"

"不。"李当归直视她,"是给他们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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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指移动,在紫金关以北的缓冲地带画了个圈:

"划出北麓草场,让他们暂避风雪。白虎城提供种子、农具,他们则以狩猎技巧帮我们驯服猛兽、开垦冻土。"

白泽的眉毛微微扬起:"以工代赈?"

"般度族向来跟随俱卢行动。"李当归继续道,"若能稳住俱卢,般度自然归附。"

宁芙的剑穗无风自动:"你自己呢?"

李当归沉默片刻,指向沙盘最北端那片空白:"我要带一队俱卢战士回极北之地。"

"胡闹!"宁芙的剑鞘重重砸在案几上,"你知不知道那里——"

"——活物勿近。"白泽突然插话,目光锐利如刀,"你想一探究竟。"

李当归没有否认。

"十天之后,要么生路,要么血战。"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见到城主。

帐外风雪呼啸,帐内却陷入短暂的沉默。

"十天……"宁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寒螭剑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你刚回来,就又要走?"

她的声音依旧冷硬,但李当归听得出来——那里面藏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不是走。"他轻声道,"是去谈一条生路。"

白泽叹了口气,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一敲:"城主闭关已久,连军报都交由花生大士代批。你想直接面见城主,难如登天。"

"那就先见花生大士。"李当归毫不犹豫。

宁芙猛地站起身,剑鞘重重砸在案几上:"太荒唐!"

"你知道花生大士是什么人吗?"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他是城主的谋主,当年就是他力主和般度族决一死战!"

帐内的温度仿佛骤降。

李当归沉默片刻,却仍抬起头:"正因如此,他才最清楚——放任俱卢族南下,会是怎样的后果。"

"你——"宁芙的剑尖几乎要抵上他的喉咙,却又在最后一寸停住。

她的呼吸急促,眼底翻涌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你非要送死?"

李当归没有躲闪,只是静静看着她:"将军,您教过我——螭吻军的兵,可以战死,不能等死。"

宁芙的剑"锵"地归鞘,转身背对着他,肩膀绷得笔直:"……随你。"

白泽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螭吻纹与一朵小小的花生图案。

"持此物可入内城。"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当归,"但记住——花生大士最擅长以言为刃。"

李当归接过令牌,——那花生图案的边缘竟泛着淡淡的蓝光。

白泽微笑:"他若刁难,便说白泽问花生何时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