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兮 作品

第23章 阿朵

暮色如药汁般浓稠地漫进百草堂后院。

雨女蹲在井台边,机械地搓洗着染血的纱布。

冰凉井水刺得她指节发红,却比不上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他们本可以死的很痛快。"

她盯着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族长训诫的话语与白日里那些感激的笑脸在脑海中撕扯。

掌心被纱布磨破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在水面晕开淡红的雾。

"现在擦剑太晚了。"

白泽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惊得她打翻了木盆。

纱布像苍白的水母瘫在地上,渗出的血水蜿蜒成细流,爬上她露在草鞋外的脚趾。

雨女保持着蹲姿没动,右手却悄悄摸向藏在腿侧的骨针。

月光照亮了军师手中的竹简,上面墨迹游动如活物。

"为什么?"她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雨女指间的骨针已露出寒芒,却在对上白泽眼睛时僵住——那瞳孔里没有她熟悉的憎恶或恐惧,只有淡淡的笑意。

"你会伤害她们吗?"白泽突然问,竹简指向堂内。

透过窗纸,能看到李灵芝正在晾晒银针,李朱砂趴在药典上打盹,青鸢在门口擦拭她那把永远出鞘三寸的短剑。

"我不知道。"她最终挤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用的是俱卢族语。

白泽竟也用同样古老的语言回应:"比会好,比不会真实。"

他直起身时,腰间玉佩与竹简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李家姐妹救过十七个俱卢族人。"

雨女猛地抬头,灰眸骤缩。

这是族里绝口不提的耻辱——那年瘟疫,十七个孩子被偷偷送来白虎城求医。

"其中有个灰眼睛的小姑娘。"白泽的竹简浮现模糊的孩童面孔,"总在半夜对着月亮哭。"

院角的药碾突然倒地,惊飞檐下栖息的夜莺。

雨女站起来时草鞋陷进泥里,像踩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过去。

她六岁那年差点死于热毒症,醒来时身在陌生的神庙,枕边放着从没见过的蜜饯果子。

"你..."她声音发颤,"当时在场?"

白泽只是将竹简收回袖中:"明早还有复诊的病人。"转身时银发扫过井台,带落几片凝结的冰晶。

堂内传来李朱砂迷糊的梦呓:"阿朵...把当归收好..."雨女条件反射地应了声,随即被自己的顺从惊住。

她看向白泽渐远的背影,突然冲口而出:"你究竟想要什么?"

军师在月洞门前驻足,侧脸被灯笼映得半明半暗:"想看看当年那个哭鼻子的小女孩,能不能自己找到答案。"

夜风卷着药香拂过庭院,雨女发现掌心的伤口不知何时已不再流血。

她弯腰捡起湿透的纱布,突然听见"咔"的轻响——腿侧的骨针竟自己断成了三截,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终于崩裂。

堂内,青鸢的剑终于完整归鞘。

戌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李当归的靴底已踏遍东城十二道坊墙。

他刻意让铁甲碰撞出声响,好叫暗处觊觎者知晓螭吻军在巡防——尽管此刻他的心思早飞到了西城那片病气沉沉的屋檐。

"喂!木头疙瘩!"

一团火球突然从钟鼓楼顶坠下,在离李当归鼻尖三寸处急停。

火星溅在铁甲上,烫出几个芝麻大的黑点。

"毕方。"李当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红衣少年翻个跟头落地,发间赤羽在月光下泛着铜钱大的光斑。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你姐给的,说怕某个死脑筋饿着肚子巡城。"

荷叶的清香混着蜜糖甜味飘出来,是百草堂特制的茯苓糕。

李当归接过时察觉油纸还烫着,显然被毕方用体温煨了一路。

"西城..."他刚开口就被塞了满嘴糕点。

"全治好啦!"毕方蹦起来踩上坊墙,火焰在足底聚成莲台,"红绡姐姐的丹术,白泽先生的诊断,你姐姐和青鸢姑娘的药材,再加上本大爷控的火候..."他突然压低声音,"还有那个阿朵姑娘帮忙熬药。"

李当归咀嚼的动作顿住了。

蜜糖在舌尖化开苦涩——阿朵,那个姐姐信中提到的姑娘?

"她还好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毕方促狭地凑过来,火瞳里跳动着八卦的焰苗:"这么关心人家?宁教官知道要加练哦。"

"胡说什么。"李当归把剩下的糕点全塞进损友嘴里,"我姐姐呢?"

"活蹦乱跳的!"毕方被噎得直拍胸口,喷出几点火星,"李朱砂抱着本大爷的腿非要学飞,结果吐了三回...喂!"

李当归已经大步走向下个巡点,铁甲下的肩膀却明显松了劲。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毕方踩着影子脑袋蹦跳着跟上。

夜风卷着打更人的梆子声掠过屋脊。

李当归按住腰间佩剑,青钢剑鞘上凝着夜露,凉意渗入掌心。

当红衣少年化作流火掠上屋脊时,李当归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

残存的温度让他想起今晨宁芙演示剑招时,发梢飞舞时的英姿飒爽。

梆子声又响,这次是平安无事的四长一短。

李当归按剑转入暗巷,月光在青砖地上照出清晰的分界线,他刻意让自己的铁靴踏在光暗交界处行走。

螭吻营的沙盘室内,松明火把在青铜兽首灯台上噼啪作响。

宁芙指尖的短刀正钉在沙盘西城位置,刀柄上缠着的靛青布条已有些褪色——那是三年前青鸢从自己战袍上撕下来给她包扎用的。

"蛊毒已清,但蜈蚣叟不会善罢甘休。"白泽的竹简悬浮在沙盘上方,墨迹勾勒出西城街巷的立体投影,几个红点标记着五鬼可能潜伏的位置。

宁芙盯着其中闪烁最剧烈的一个红点,那位置离百草堂不过两条街。

她突然拔起短刀,刀尖带起的砂砾簌簌落下,像极了李当归上次被她罚练时,少年额角滴在演武场青砖上的汗珠。

"青鸢呢?"她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

"安好。"白泽的银发在火光中泛着暖色,"倒是你..."

"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宁芙突然转身,铠甲撞得沙盘边缘的木质城垛微微摇晃。

墙上悬挂的西境地图被震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泛黄的老画——十五岁的她和青鸢在军营初遇时,互相画在对方战袍背上的涂鸦。

白泽轻笑一声,竹简收起幻象:"李当归巡完东城十二坊,现在应该正被毕方缠着讲百草堂的事。"他故意停顿,"你很在意他是否怨你。"

这不是疑问句。

宁芙的指节在刀柄上收紧,直到靛青布条勒进掌心。

她想起少年得知西城危情时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想起自己那句"螭吻军规"如何像冰锥般冻住了他眼底的光。

"我是教官。"她生硬地回答,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官"字上可疑地颤了颤。

月光从鳞甲窗棂间漏进来,在地砖上切割出斑驳的银纹。

白泽忽然从袖中取出个素白瓷瓶,瓶身还沾着夜露。

"青鸢托我捎给你的。"他将瓷瓶放在沙盘边缘,"说是李家姐妹新调的安神散,对...梦魇有效。"

宁芙的指尖僵在半空。

"那丫头..."她最终只是轻哼一声,却将瓷瓶珍重地收入胸甲暗袋。

贴身的羊皮地图上还残留着少年某次近身格斗时,不小心用剑柄撞出的凹痕。

"他不会怨你。"白泽突然笑着道,“你可是他最敬爱的将军。”

松明火把突然爆了个灯花。

宁芙转身面对沙盘,阴影完美掩盖了她的眼尾。

短刀再次钉入西城位置,这次精准贯穿了那个最亮的红点。

"明日我要亲自去捉拿那老蜈蚣。"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锐,却在下句话时泄出一丝裂缝,"让...让李当归带上一队新兵跟随。"

当白泽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宁芙终于松开刀柄。

窗外传来子时的更鼓,其中夹杂着些许不协调的响动。

宁芙闪电般掠到窗边,正好看见少年的剪影在月光下游走。

她下意识去摸胸甲里的瓷瓶,却触到另一样东西——北郊山林时,李当归悄悄塞给她的野山楂,如今已风干成小小的红宝石。

宁芙站在校场高台上,银甲映着冷冽的晨光,腰间短刀泛着森然寒意。

她面前列队站着一队新兵,李当归立于队首,神色肃然。

"蜈蚣叟擅闯白虎城,投毒害民,罪不容诛。"宁芙的声音如冰刃划过,"但城主有令——只许活捉。"

最后三个字,她咬得极重,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若依她的性子,蜈蚣叟这种祸害,就该当场诛杀,永绝后患。

可军令如山,她只能遵从。

李当归握紧剑柄,指节微微泛白。

他想起西城那些痛苦的百姓,想起姐姐们熬红的双眼……

若蜈蚣叟不死,难保他不会再下毒手。

"李当归。"宁芙突然点名。

"在!"他立刻抬头。

"你带队搜城,记住——城主要他活着,但没说要他完好无损。"她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李当归瞬间领会:"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