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的身影消失在奉天殿的门槛外,殿内的鎏金铜鹤香炉仍在袅袅吐着青烟,将朱元璋眼底的倦意氤氲得愈发明显。+衫_叶¨屋* _埂¨欣¢醉?全+
他撑着额头打了个哈欠,声线里带着刚从朱允炆那无聊的话语中抽离的滞涩:
“唉……好困,你觉得呢,标儿?”
朱标垂立在侧,神色也是尴尬异常。
方才朱允炆那套儒家教化理论还在耳畔回响,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君君臣臣”之道,此刻却像隔了层纱布般模糊。
他望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喉头滚动着复杂的喟叹:
“父皇……我也是……”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讶几分。
昔日在经筵上听大儒讲学时,他从不会觉得困倦,可如今为何一听那些大道理就心生疲惫?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李明。
不会吧?不会自己也被那个小混蛋给影响了吧?
难道说自己也已经同一个儒家学派的忠实拥趸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实事求是派吗?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便暗自苦笑。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毕竟,别人的恩师可能只是一两个秀才,他身为大明朝的储君,师父可都是那些名家名门的大儒!
要是他都背叛了儒家,那李明这个实事求是派,未免也太过于恐怖了吧?
朱元璋没留意儿子的神色变幻,只觉腰背的酸胀愈发明显。
他揉着太阳穴,望着殿外愈发聒噪的蝉鸣,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当皇帝这些年,从刀光剑影里夺下江山,又在权谋倾轧中稳固皇权,朱元璋觉得自己这一生完美极了。
可午夜梦回时,他偶尔也会盯着龙椅扶手雕刻的蟠龙纹路出神。
这九五之尊的位置,真的是世间最好的归宿吗?
朱元璋忽然想起上次在李明庄子里见到阿雄的场景:那小子光着脚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裤腿上沾着泥点,脸上却笑出了鼻涕泡。
对比自己每天被朝服束得喘不过气,被奏折压得抬不起头,那份无拘无束的快乐简直像隔着一层琉璃。
能看到,却根本摸不到。
“唉……”
朱元璋重重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郁气都吐出来:
“算了,明日陪我去一趟李家庄那儿吧。这几天怪想阿雄的,还有李明的火锅……好久都没吃了,怪想的。”
朱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父亲已有段时日没主动提过去李家庄了,近来总被红薯推广、天花余波搅得焦头烂额,竟还惦记着那口麻辣鲜香的火锅?
但他随即释然,在李明那儿,父亲总能卸下帝王的重担,变回那个会跟阿雄抢糖吃的“老张”。
也许,父皇也累了吧?
“儿臣遵旨。¢墈^书+屋- /最+欣¨章~踕?庚^薪′快·”
他躬身应下,熟练的拿起桌子上的奏折,走向了内阁。
翌日清晨,奉天殿内的朝会按例进行。
户部尚书徐继业奏报了红薯试种的最新进展,虽仍有土地贫瘠、胥吏盘剥等难题,但各州府已开始严查贪腐,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朱元璋听着奏报,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直到所有事务都议毕,他才忽然开口:
“这次制服天花大疫,又有南北分科之策,清源县伯劳苦功高,内阁拟旨,送大宗正,让他加设一个奉国中尉的爵位。”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一愣。
奉国中尉虽为宗室爵位中最低一等,却向来只授予有军功的皇族子弟,如今怎么给了一个清源县伯?
朱元璋仿佛没看见群臣的惊疑,淡淡补充道:
“只不过仪式什么的就免了吧,这位县伯很是慵懒,暂时先记在宗族氏谱上,俸禄按县伯标准一并存着。”
他刻意避开了李明的名字,只以“清源县伯”代称,但“双爵位”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朝堂激起涟漪。
宋濂站在文官队列中,心脏怦怦直跳。
清源县伯?那位神秘的小先生?
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奉国中尉可是宗室爵位!不姓朱根本不可能拿到的!
等等……
宋濂忽然眼前一亮!
难道……那位屡次提出奇策的“小先生”……竟是皇家宗亲?
对了!这样一来,很多事情仿佛都已经说得通了!
宋濂脑中飞速运转,将那位小先生之前种种“不寻常”之处与宗室身份联系起来。
他说的话能够直达天听,甚至陛下对他信任有加,甚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他能够让陛下特意许他不用做官,仍然在外面逍遥快活!
他甚至还是一个小地主,又懂得种田又懂得治病!
这全都说得通了啊!
正因为是朱家的宗
亲,所以他说的话才能够直接让陛下听到!
陛下对他信任,当然也可以说得明白,因为这人本来就是远房的宗室,他为了大明尽心尽力,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宗室一般也不当官,还有,远房的宗室,之前还没有爵位,那不就是一个地主吗?
至于懂得种田又懂得治病,这就更好说得通了!
毕竟老朱家那些没能力争抢皇位的宗亲们,都是十分的多才多艺嘛!
对对对!
必然是这样的!
宋濂一下子就把整条逻辑链全都贯通了起来!
能让陛下如此看重,能拿出红薯这般奇物,若真是隐藏身份的宗室子弟,似乎也说得通。¨衫*疤/墈¢书_旺\ ,勉′费+悦-读*
只是……
宋濂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虽然不怎么关心陛下的家事,但对于皇室中心还是稍微有点关注的,毕竟有不少孩子在他的手下念过书的,所以他对于老朱家的人基本还是很了解的。
可是越了解,宋濂此刻就越模糊。
不对啊……
没听说过谁家的小孩这么牛逼呀?
仔细一盘算,宋濂还真不知道这个神秘的清源县伯到底是谁!
他们老朱家还有这等的能人么?
按捺不住好奇,宋濂悄悄侧过身,用袖口掩着嘴,低声问身旁的李善长:
“李大人,这奉国中尉到底是陛下的哪个亲戚啊?”
话刚说完,便见李善长那张老脸黑得像锅底,嘴唇紧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
李善长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他比谁都清楚,李明那小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路子”,跟宗室八竿子打不着。
他小李跟咱老李一样姓李,虽然不知道是大叶的还是小叶的,但肯定跟老朱家不是一家!
这一点,陛下自己肯定更清楚啊!
可陛下偏偏要将宗室爵位安在他头上,这意味着什么?
李善长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李明不是宗室,但陛下却愿意封他奉国中尉,这说明……陛下把那个臭小子已经当成自家人了!
这份恩宠,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更具分量,也更让他心惊。
他连忙低下头,权当自己又聋又哑,这等涉及皇家秘辛的事,多说一个字都是掉脑袋的风险。
而且,这位小地主又是陛下的逆鳞,谁敢多嘴泄露他的事,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那位死而复生的皇长孙……
李善长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宋濂见李善长这副模样,心中疑窦更甚,却也只能将话咽回肚里。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问,只在心中猜测着这位“清源县伯”的真实身份,竟能让陛下破例赐予宗室爵位。
朝会散去,官员们三三两两地退出大殿,议论声低语不断。
朱元璋却已无心顾及这些,他带着朱标匆匆换了常服,乘上轻便的马车,直奔李明的庄子而去。
马车驶离京城,沿途的田埂一道道绿油油的波涛正朝着远处不断的蔓延。
朱元璋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掠过的农舍炊烟,紧绷的嘴角终于松缓下来。
朱标瞧着父亲难得放松的神情,也跟着舒了口气。
朱元璋微微的抬起头看向天上的太阳,悠哉悠哉的对着朱标问道:
“你猜猜那个臭小子现在在干什么?”
朱标莞尔一笑:
“还能干什么?按理来说,现在他要么是还睡着没起来,要么是已经起来了,但是在跟他那几个侍女嬉戏打闹。”
朱元璋也是哼哼了一声:
“这个臭小子这么有才学,这么有能耐,可偏偏性格这么的懒散,好吃懒做不说,又贪恋女色,咱真不知道他那个小脑袋瓜到底是怎么长的!分明是一匹千里马,可是却非要这么浪费自己的才华!”
朱标拱了拱手:
“圣人当年见宰予昼寝,也是说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当年,刚听这事的时候我也觉得宰予确实是一个混蛋,可是仔细读完了春秋之后,儿臣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哦?”
朱元璋有点好奇:
“标儿觉得孔老夫子说的不对?”
“对,也不对。”
朱标很是诚恳的答道:
“汉代的王充在《论衡》中曾说:‘昼寝之恶也,小恶也;朽木粪土,败毁不可复成之物,大恶也。责小过以大恶,安能服人?’,王充还说‘孔子作《春秋》,不贬小以大。’那么在宰予昼寝这个小问题上:‘以大恶细,文语相违,服人如何?’”
朱元璋挑了挑眉毛:
“可朱熹当年不是也说过,孔子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真的厌恶宰予,只是想借用这个道理让人懂得勤奋,不要偷懒么?”
“然而事实却是,千年以来,宰予的声誉就是被圣人这一句话给破坏了。”
面对父亲的问题,朱标依旧很是坦荡:
“儿臣想问问父皇,当年宰予的毛病,和眼下李明的毛病一比,二者孰轻孰重呢?”
朱元璋微微摇头:
“最起码人家宰予不好色,当然是李明这边问题更大!”
“那若孔老夫子在世,他见到李明岂不是要大骂特骂?”
听到朱标这句话出来,朱元璋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说实话,他还真的挺想看看孔老夫子是怎么骂李明的呢!
笑完了,朱元璋看向朱标:
“骂自然是要骂的,标儿啊,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朱标就在马车上对着朱元璋跪了下来:
“儿臣不敢责难圣人,儿臣只是想要问一问,圣人和李明相比,二人所救之人谁多?”
朱元璋神色一凛:
“自然是李明,只是这一个牛痘法,便已经胜过无数圣人了,更别提能救活数百万,数千万百姓的红薯了!”
“二人谁功劳大?”
“这……”
朱元璋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咬牙说道: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这个小子功劳大点!无论是上山下乡还是摊丁入亩,孔老夫子是绝对想不出来的!”
“那么圣人见到李明的话,应该再因为他睡懒觉,或者说,和侍女嬉戏打闹的事情,责难他吗?”
“那圣人当然……”
话说到这,朱元璋忽然愣住,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朱标,嘴角一扯:
“臭小子,你想要劝谏我,直说就是嘛,非得跟我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朱标也是一笑:
“父皇明见万里,绕再大的圈子,父皇依旧是一眼看穿了儿臣的意思。”
“行了行了,不用再拍马屁了,咱答应你,今天咱再见到他,就不骂他睡懒觉或者说跟侍女玩耍了好不好?”
朱元璋是这么答应的,但到了门口就变卦了。
因为此刻的李家庄已经闹成了一团。
高高的院墙之内不断的传出来一阵又一阵的叫嚷和辱骂,甚至还有几声动物的惨叫。
朱元璋刚想靠到门口去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头就被溅了一脸的泥巴。
这下子朱元璋火了!
“他妈的,哪个不开眼……哎呦喂,乖乖小孙孙,你这是……在扯猪?”
一开门,看到的就是满脸满身泥巴,臭烘烘的阿雄,朱元璋刚刚骂出嘴的话,连忙给咽了回去。
院子里闹哄哄的,几个庄户汉子正围着几头花斑大肥猪手忙脚乱。
这些猪足有半人高,鬃毛油光水滑,正扯着嗓子“嗷嗷”直叫,四蹄蹬得泥土飞溅。
而罪魁祸首阿雄,此刻正站在一只肥猪屁股后面,小脸上、胳膊上全是泥巴,手里还死死拽着猪尾巴,累得气喘吁吁。
听见动静,阿雄扭过头,看到朱元璋和朱标,眼睛顿时亮了:
“干爷爷!你们来啦!”
他兴奋地挥了挥沾满泥的小手,随即又皱起眉头,用力拽了拽猪尾巴:
“快!你俩是大人,力气大!快来帮我按住这只猪!它不肯进圈!”
朱元璋此时却傻了眼!
他看着那头比普通家猪大上一圈的肥猪,又看看阿雄那副“小泥猴”的模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猪怎么这么大啊!
他在宫里见过的贡品猪都没这么壮实!
这李明庄子里的猪,难道是吃仙粮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