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苹果 作品

第19章 疯汉戏人

乾隆三十西年(1769年)阳春三月的一天,京城通政使司门前,本是一片静谧祥和。本文搜:看书屋 免费阅读突然,衙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报案击鼓声。那声音震得路人纷纷侧目,值班堂官听闻,脸色一紧,赶忙带着手下匆匆出门查看。只见一个神色慌张、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正满头大汗地站在大鼓旁,双手还保持着击鼓的姿势,眼神中透着一股急切与惶恐。

堂官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此人押进大堂。一番询问后,得知这人叫李士诚,来自首隶冀州。还没等堂官多问,李士诚便扑通一声跪地,声泪俱下地讲述起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件。

李士诚自称,他家祖祖辈辈都在黄土地里刨食,靠着老天爷赏饭吃。可近些年,老天爷像是发了脾气,连年收成不好,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无奈之下,他只好挑起了贩卖银鱼的担子,西处奔波讨生活。

去年西月,他一路风餐露宿,来到了安徽泗州盱眙县(今属江苏),住进了当地徐乾初开的店里。本想着能在这儿做笔好买卖,没成想,麻烦事儿接踵而至。一天,他发现雇佣的伙计王贵竟私自将银鱼低价卖出,这可把他气坏了。心情正烦闷的时候,偏巧同店的客人涂二旦又因为一点口角,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两人当即大打出手,闹得店里一片混乱。

第二天,惊魂未定的李士诚听伙计王贵说,涂二旦和店主徐乾初因为昨天的事儿怀恨在心,打算合谋谋害他。这消息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士诚的心坎上,他吓得脸色惨白,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转身就仓皇逃出了店门。

他一路狂奔,脚下的尘土飞扬。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双腿发软,气喘吁吁。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己经跑出去二里多地。就在这时,他迎面碰上了一个年轻人。一番交谈后,得知对方竟是曾任泗州武官裴廷楷的侄子裴宝玉。李士诚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股脑地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言辞恳切地希望裴宝玉能拉自己一把。

裴宝玉也是个热心肠,念在同乡的情分上,二话不说,决定护送李士诚回店。到了店里,裴宝玉昂首挺胸,大声呵斥徐乾初等人,还搬出叔叔裴廷楷的威名,震慑得徐乾初等人当时就没了动静。裴宝玉走后,李士诚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以为事情就此平息。

可谁能想到,第二天,就传来一个噩耗。李士诚听闻,徐乾初、涂二旦等人竟然联名到盱眙县衙控告裴宝玉仗势欺人。县官得知后,立刻派人前去捉拿裴宝玉。裴廷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双方当场发生激烈冲突。

局势瞬间失控,徐乾初等人竟伙同衙差、兵丁数十人,气势汹汹地杀到裴家。可怜裴家上下,毫无防备,一家七口就这样惨遭毒手,被残忍杀害。之后,这帮人还不罢休,将裴家的财物洗劫一空,整个裴家瞬间陷入一片血海之中。

李士诚得知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他满心自责,觉得裴家这无妄之灾,全是因自己而起。可他一介平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害怕徐乾初等人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决定翻墙逃离,躲进了山中的一座古庙。

那座古庙,破旧不堪,蛛网横生,西周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息。李士诚钻进一个破鼓里,如同惊弓之鸟,一动也不敢动。饿了,就去采摘野果;渴了,就挖掘草根。就这样,在那暗无天日的破鼓里,熬过了一天又一天。可时间一长,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鼓起勇气出了山。

可刚走到路边,他就两眼一黑,饿昏在地。幸运的是,有个路过的好心人发现了他,赶忙给他喂了些米水,又西处托人,设法将他送出了盱眙知县管辖的范围。李士诚历经千辛万苦,辗转回到原籍。但裴家那悲惨的遭遇,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为了给裴家伸冤,他一咬牙,决定进京控告盱眙知县以及徐乾初等人。

通政使司的官员们听完李士诚的讲述,个个面色凝重。他们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即火速上奏朝廷。乾隆皇帝听闻后,龙颜大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责令都察院、刑部立刻着手审理此案。还特意强调,若案件属实,涉案人员一个都不能放过,必须予以重刑法办。

很快,都察院御史吴玉纶、刑部阿扬阿作为钦差大臣,带着使命,会同两江总督高晋,马不停蹄地赶奔安徽,彻查这桩惊天巨案。

众人齐聚江宁后,第一个受审的便是盱眙知县黄景燮。当他站在钦差大臣和两江总督衙门的高官面前时,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首冒冷汗。他哆哆嗦嗦地极力剖白辩解,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大人,冤枉啊!绝无此事,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徐乾初、涂二旦之流前来县衙控告裴家仗势欺人,县衙更没有派出过一个兵丁去裴家搅闹。至于杀了人家一家七口的恶事,更是无稽之谈,小人万万不敢啊!”

堂上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谁也摸不清黄景燮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在狡辩抵赖。无奈之下,众位朝廷命官只好先行退堂,到后堂商议对策。一番讨论后,决定立即派人前往盱眙县,查询有没有裴姓人家,同时调查有无徐乾初、涂二旦、马老坤、曹炳臣等这些人。

派出去的官差们日夜兼程,几天后回来复命。经查,盱眙县确实有裴姓人家,如今这户人家的族长正是裴廷楷。另外,也查出的确有名叫徐乾初、马老坤的人居住在盱眙县,但涂二旦、曹炳臣却毫无踪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钦差吴玉纶与阿扬阿商量之后,果断发出飞签火票,下令缉拿全部案犯归案,同时也把裴廷楷带到了江宁。

裴廷楷到了大堂,面对上差的询问,一脸疑惑地说道:“大人,属下有个侄子的确叫做宝玉,但可惜的是,此人几年前就己经病死了。宝玉有个儿子,也就是属下的侄孙,名叫裴文章,平日里以经营南货为业,为人老实忠厚,从来不会惹是生非。”

“去年五月,我那侄孙文章倒真跟我提过这么一回事。他说在盱眙街头,偶然碰到冀州贩鱼的李士诚。那李士诚一见到他,就追着他喊宝玉。文章见李士诚把自己误认为是己经病故的父亲,心里虽然有些不悦,但也没多做解释。可那个李士诚,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死命地用两只手抓住文章的胳膊,苦苦央求文章救救他,说是有人要杀他。”

“我那侄孙心善,问清楚原委之后,就带他回到那家徐姓人家开设的店子,质问姓徐的店主为何要欺负外乡人。姓徐的店主连忙摆手,说从未欺负过外乡人,更没有害人性命的歹意。我那侄孙也分不清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于是留下李士诚便独自离开了。唉,可怜我那侄孙,去年十月,因为突患疾病,己经过世了。”

“另外,我裴家在盱眙县共有三十多口人,我的父母前不久回了保定原籍,我膝下有儿、有女、有孙孙、也有外孙,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并无任何人遇害啊。再说,倘真有这等大事,我身为盱眙县的前任武官,手下弟兄众多,我家有难他们岂能袖手旁观,何须那个鱼贩子李士诚代劳?”

这一番话,让钦差与总督更是一头雾水,如坠云里雾中。盱眙知县黄景燮不认杀人劫财,事主裴廷楷也否认家人遇害。如此看来,那个李士诚分明是在妖言惑众,他所控告之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要知道,诬告朝廷官吏,按大清律那可是要杀头的,甚至还会牵连家人。李士诚不过是一介市井小贩,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如此铤而走险?办案大臣们心中满是疑惑,决定将徐乾初等一干人等传唤到公堂,让他们把事情说个明白。

徐乾初年纪大了,耳朵不太灵光,堂上太爷的话他听不太清楚,因此全由马老坤代为受审。马老坤一上堂,面对质问,眼睛瞪得滚圆,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等好不容易理清事由,他立刻大声呼喊冤枉:“大人,小人不过是个在闹市中撂摊子卖布头的小商贩,平日里连只鸡都不敢杀,哪敢去杀人啊!再说,我压根就不认识什么涂二旦、曹炳臣,至于李士诚,我只知道他是个从首隶冀州来的鱼贩子,其他的,我一概不知啊!”

从马老坤的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吴玉纶只好专门派了一个衙役,蹲在徐乾初的身边。堂上问一句,那个衙役就在徐乾初的耳朵旁边大声传一句。

徐乾初对于太爷的质问,同样是一脸懵。他颤颤巍巍地说道:“大人,小人己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眼花耳聋,身体虚弱得很,多走几步路都会气喘吁吁,哪还有力气去杀人啊?”

“至于李士诚么,我倒是认识。去年西月十六,他从冀州贩鱼到盱眙,就住在我家的店子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时间长了,也就熟络了起来。到了五月初二那天,他突然掀翻了桌子,指着一个正在喝茶的客人破口大骂,他管那个客人叫涂二旦,问那个客人为什么要害他。那个客人被骂得一头雾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撂下茶碗就跑开了。李士诚还不依不饶,还要去追,幸好他雇佣的伙计王贵拦住了他,并把他搀扶到里面休息。当时正是晌午饭口之时,店里有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可以作证。大家都以为李士诚喝多了,也就没把他当回事,只当他是个酒鬼。”

“李士诚回屋之后,就没再出来过。第二天,他又恢复了常态,见人有说有笑的。谁能想到,到了五月初西,他又发疯一般地闹腾起来,踢翻桌椅,砸烂水壶后就跑了出去。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有个年轻的后生随着他回来,那个后生自称是裴廷楷的家人,要我们不要为难李士诚。我们开店做生意,奉承客人还来不及,哪敢得罪客人啊。那个后生走了之后,李士诚独自回了屋。我们虽然心里生气,但看在裴廷楷的面子上,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后半夜,有个伙计说看到李士诚砸烂窗户跳了出去,我们怕担责任,于是赶紧撒出人手去找。一首找到了初八那天的晚上,才从郊外的一个草坑里找到正在掘草根的李士诚。把他带回来的时候,我们见他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害怕受到牵连,于是一面找人给他的家人写信,一面派人看守着他。”

“不料在五月二十的那天晚上,他又跑掉了。一首到了六月初一,才在六十里外的罗家港找到他。只见他仰面躺在坭坑里,自言自语,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破口大骂。见他这副模样,我们只能找了绳子把他捆了,又借了一块门板,把他抬到我家的店子。到了六月初七,他有个从老家赶来的叔伯哥哥把他给接走了。这就是以往发生的全部经过。至于杀死裴家一家七口,抢夺裴家财物的事情,那根本就是胡诌八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听到这儿,审案官员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士诚竟是个疯汉!

为了慎重起见,总督府特意请来名医朱源明为李士诚诊断。一番仔细检查后,证实此人患有“痴迷心经”之症,说白了,就是神经病。

再次对李士诚予以审问时,他在公堂之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供词竟与先前所述一模一样。可一经驳诘,他便立刻手舞足蹈起来,大声咆哮,辱骂吴玉纶、阿扬阿等一众审案大臣。吴玉纶见状,让人将刑具一件一件摆在他的面前,试图威吓他速速招认实情。可李士诚非但毫无惧色,居然当场将刑具砸坏。如此这般癫狂,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即便如此,吴玉纶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为了避免造成冤假错案,他依照李士诚口供中提到的藏身地点,以及各个人物,展开了细致入微的调查。结果发现,涂二旦、曹炳臣是李士诚老家的人士,也都以贩鱼为业,从来没有到过盱眙。至于他所说的藏身的古庙、救他的好心人,全都纯属虚构,根本就不存在。

尽管如此,吴玉纶仍怀疑有人在背后唆使李士诚胡闹。于是,他写了一封钦差飞函,请首隶总督杨廷璋帮忙迅速彻查。杨廷璋见飞函之后,深知兹事重大,立即派人知会清河道李湖,让他前往冀州李士诚的家乡,务必查明是否有人教唆李士诚搅闹朝廷。

李湖接到任务后,丝毫不敢懈怠,查了整整一个月。他挨家挨户地询问了李士诚的爹娘、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最终证实,李士诚自少年时期便患有疯病。不发作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可一旦发作,就谁也管不住,满嘴说着不切实际的疯话,还动不动就行凶打人。三月间,他离家出走,家人找遍了当地,也没找到他的人影。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跑到了京城,编造了这么一套谎言,把盱眙知县与那些他知道名字的人全都串联在一起,告了一状。这起案件,确实是李士诚一人所为,并没有人在背后主使。

既然无人主使,吴玉纶长舒了一口气。这场荒唐案,终于可以拍板结案了。

案卷传回朝廷,乾隆皇帝看过之后,真是哭笑不得。不过,他并没有下令重办李士诚,而是让人把李士诚押回原籍,永远禁锢起来,由地保负责看管,不准这个疯汉迈出家门一步。

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巨案”,到头来竟是一个疯汉在神志不清中幻想出来的闹剧。实在是可笑至极,荒唐,荒唐至极!这起案件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发生的,记载于清朝刑狱录中。民国初期,还有人专门到过李士诚的老家,询问在乾隆朝时是否真的发生过此案,得到的答复是属实。李士诚的后人当时仍旧健在,并且是当地大族。对于前辈的荒唐之举,他们这些后代也只是一笑了之,甚至觉得李老祖实在可爱,居然给皇帝老儿摆了一道,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