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昔 作品
14-20
周旋拎着两大袋糕点回到车里,白行樾刚抽完烟。
空气来回流动,烟味还没完全消散,混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泥土味,并不难闻。
白行樾扫一眼袋子里的东西,淡淡道:“买这么多?”
“我初高中那会常去他们家写作业,正好路过,就去看看。”周旋指向隔条街的露天摊位,回忆道,“我爸妈以前在那边出摊。”
“后来呢。”
“后来债还得差不多了,攒钱租了间店铺,就搬走了。”
周旋十岁那年,舅舅酒驾肇事,又欠一笔赌债,两个不见底的窟窿都是周旋爸妈帮忙填的,几乎赔得倾家荡产。
她有将近七八年的时光都在这片区域度过,印象深刻。
周旋把东西放后座,低头摆弄手机。
白行樾适时说:“刚你手机又响了,挺急的,我帮忙接了。”
周旋说:“立静又打电话了吗?”
“是宁夷然。”
周旋不着痕迹一顿,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白行樾平静说:“托我在这头照顾好你。”
“没说别的?”
“你希望他说什么?”
周旋自嘲:“我好像没对他抱什么希望。”
白行樾没为宁夷然辩解一句,终止了话题:“等会儿去哪家医院?”
周旋答:“附属一院。”
白行樾看导航:“哪个院区?”
“新院区。”
到了医院门口,白行樾先去停车,周旋问过前台,直奔楼上甲乳外科,在电梯里把病房号发给白行樾。
到了后半夜,整条走廊沉寂得可怕,吸顶的白灯刺眼,周围到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
周旋从来不喜欢这种地方,目不斜视地越走越快,鞋跟砸在地砖上,乱了节奏。
她轻推开病房的门。
里面四张床位,有三张都空着,母亲林秀榕躺在靠窗那侧的床上,脸色苍白,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均匀。
周纳趴在床沿睡觉,听到动静抬头,看到是周旋,立马清醒不少。
周旋走过去,小声说 :“吵醒你了吗?”
周纳抻了下腰,起身接过周旋手里的东西:“没有,我没睡熟——你说你要回来,我和妈一直在等,她熬不住,打完针先睡了。”
周旋拿起病历单,仔细翻过一遍,问:“妈今天状态怎么样?”
周纳放低了音量:“还不错,等指标再正常点,就能做手术了。”
周旋稍微放下心。
周纳随周旋走出病房,在光亮的地方说话。
周旋上下打量他,仰头说:“长高了不少。”
周纳轻哼一声:“那是……你也不看看咱们都多久没见了,我这年纪一会一个样。”
周旋问:“这学期成绩怎么样?”
周纳回答:“马马虎虎。”
“微信又不是摆设,怎么不常找我聊聊天?”
“哪个上高三的天天玩手机……”
周旋戳穿他:“是不想,还是怕打扰到我?”
周纳胡乱揉了下硬实的短发,有些不太好意思,正想敷衍了事,看到有人出了电梯,朝这边走来。
对方旁若无人,眼里似乎只有周旋。
周旋看向他,很随意地问车停哪了,男人很随意地答一句。一来一回,不具象的磁场,外人却没法插嘴。
周纳凑到周旋身旁,打听:“你换男朋友了?”
周纳没见过宁夷然,但不是没看过他们俩的合照。
走廊空旷,一点动静被无限放大。周旋眼皮跳了跳,淡然地给他们互相做介绍。提到白行樾,她说他是朋友。
没有宁夷然作前缀,他单纯只是她的朋友。
白行樾细微地挑了下眉梢。
明天不是周末,周纳还要上课,周旋在医院附近的酒店订了间房,叫他去休息。
她原本想给白行樾也订一间,白行樾说飞机上补的那点睡眠够用了,叫她多顾点自己。
白行樾没陪她进病房,在楼道里抽烟。
周遭静谧,周旋轻手轻脚坐到林秀榕面前,握住她的一只手,摸到了薄薄一层茧,硌人的粗粝感。
体温传递,周旋心软得一塌糊涂。
天蒙蒙亮,周旋顶着一副黑眼圈去洗漱,回来时,林秀榕已经醒了。周纳过来吃早餐,白行樾也在,帮忙请了个护工。
周纳嘴里嚼油条,口齿不清:“我叫樾哥进来的,妈说想看看他。”
周旋暗骂他是个自来熟加大嘴巴,面上不动声色,跟林秀榕简单解释一句。
林秀榕气色不错,笑眯眯地招待白行樾就坐。
吃过早餐,周纳拎起背包,说:“周旋,我先上学去了,这交给你了。”
林秀榕佯嗔:“说多少遍了,好好跟你姐说话!”
周纳抗议:“您偏心眼,就知道凶我,怎么从来不凶我姐?”
“你要是有你姐一半出息,我也偏心你。”
周纳摆摆手,落荒而逃。
等护士查完房,周旋扶着林秀榕到楼下做检查。
排队的空隙,林秀榕叹息一声:“我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身体里长了个纤维瘤,切掉就好了……你老远跑回来,多折腾呀。”
周旋笑着安慰:“一年也就回这么一两次,当休假了。”
林秀榕沉默片刻,愧疚道:“旋旋,这几年辛苦你了。”
当年茶馆生意如火如荼,日子还算富裕,比下绰绰有余。周旋从小被富养,跟着父母由奢入俭,高考后早早去了北京,一个人闯荡,没再依附过家里。
林秀榕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不心疼。
想起什么,林秀榕问:“小宁呢?怎么没说跟你一起回来?”
周旋淡淡道:“他在北京有事要忙。”
林秀榕一针见血:“妈没那么保守,要是男人实在靠不住,支持你舍弃旧的,直接换个新的。”
周旋哭笑不得:“……哪跟哪,您还是悠着点吧。”-
检查结果出来,周旋去见了林秀榕的主治医生,聊完手术方案,和白行樾出了医院,回家给母亲拿换洗衣物。
姑苏城气候适宜,平江路一步一景,粉墙黛瓦,典型的苏派园林风。
茶食店在弄堂里,一栋上年代的二层小楼,一楼店铺,二楼住人。花雕木门上贴了张“暂停营业”的白纸,有人等不及,留言问什么时候营业。
这两年生意变好,林秀榕才过得舒坦些。
周旋把钥匙插进铜锁里,使力拧了两下。
门开了,一股花果香扑进鼻腔,她让出过道位置,示意白行樾先进。
店面不大,堪堪放下五张檀木桌,前院的阳光房种了盆栽,墙上钉几排木架,放装茶叶和干花的玻璃罐。
白行樾直观评价:“挺有生气。”
周旋说:“我妈平时没别的爱好,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和瓶瓶罐罐。”
周旋这些年不常回来,林秀榕单独给她留了房间,定期清扫,平时不让任何人踏足。
怕他闲着无聊,周旋领白行樾到二楼,推开自己卧室的门:“你先进去待会,随便参观——我去隔壁收拾东西,很快。”
收拾完,周旋去了趟后厨,端一盘糕点和两碗薄荷水绿豆汤跟白行樾汇合。
白行樾正站在床头柜旁,打量合照里的她。照片里一家四口,背景是旧相馆的红幕布,周旋穿红棉袄,素面朝天,脸上挂松弛的笑。
他问她什么时候拍的。
周旋陷入回忆,轻声说:“高三那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
白行樾说:“你们姐弟俩长得不太像。”
“我像我爸多一点。”
之前没听她提过父亲,这次来也没见到,白行樾隐约预感到什么,没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有好一会都没说话。
周旋递给他一块糯米糕:“尝尝我妈的手艺。”
白行樾说:“的确比得过红光山寺那家。”他还记得供长明灯那次,她说过的话。
周旋也吃一块,手上黏了层油,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去拿纸抽,不小心带出一张拍立得相片,是她和高中一个男同学的毕业合照。
周旋顾不上擦手,捡起相纸塞回去。
白行樾扫了眼,调侃:“谈过?”
周旋斟酌措辞:“也不算,只是有过苗头。”
白行樾意味不明笑了声。
周旋说:“我以前挺内向的,没那个胆子早恋。”
白行樾说:“跟我解释什么?”
“这不是解释。”
白行樾低哄:“嗯,是就事论事。”
越描越黑。周旋不说话了,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啜一啜地喝绿豆汤。
白行樾低头看她:“好喝么?”
周旋想也没想:“店里一年四季的招牌,大家都觉得好喝。”
“我尝尝。”
周旋指向茶几上的托盘,想说那碗就是给他准备的。
没容她开口,白行樾忽然俯下身,左手撑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另一只手夺过她手里的勺子,慢条斯理地盛出一勺。
他的喉结肉眼可见地滚了滚,吞咽不算明显,却莫名带了点色。情的意味。
白行樾尝到凉丝丝的甜味,混着她口红膏体的胭脂味,低声说:“还不错,难怪是招牌。”
周旋抿唇不语。
这一次终于能够确定,一直以来他都是故意。
白行樾眉眼低垂,笑问:“怎么这么看我?”
周旋没直接挑明,无端问一句:“来苏州的路上,你在想什么?”
白行樾说:“在想,金鸡湖有什么好玩儿的项目。”
“假公济私,顺便来旅游吗?”
“不然呢。”
“所以,这就是那另一部分原因。”
无缘无故的一句话,白行樾却听懂了。
这是她对那晚他说“帮你不全是因为宁夷然”的追问。
白行樾直起腰板,和她拉开一定距离,平和道:“比起站宁夷然,我确实更愿意站在你这边。至于原因,周旋,理由可以有很多条,哪条让现在的你觉得舒适,不如就直接认定哪条。”
有些话虚实难辨,他刚刚就给她提供了一个足以让她心安理得的理由之一。
周旋说:“可能人心里多少都有点癖好,来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无关风月,只是怪癖。
白行樾似乎很满意她的举一反三,浅淡地弯唇:“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周旋
突然不想深究。
抛开感情方面,她知道自己不是完全没有私心,而白行樾也未尝看不出来-
回医院的路上,前半程一直在沉默。
这辆车连的是她的蓝牙,按歌单随机播放音乐。凑巧放到那首《eye(s)》,听到前奏,周旋有一瞬恍惚,没来得及细想,白行樾已经切了歌。
周旋扭头看了白行樾一眼。
他表情淡得叫人无法捕捉,阳光一晃,侧脸匿进阴影里,忽远忽近。
周旋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刚刚那首歌,你听过吗?”
“没,听前奏就不喜欢。”白行樾抽空瞥她,像在笑,“怎么了?”
“……随便问问。”
正好路过学校,两人顺带将刚放学的周纳接上了。
最后一节课上自习,周纳和朋友逃去体育场打篮球,出一身汗,校服衣料发潮,发梢湿漉漉地贴着头皮。
周旋无声吸进一口气,从袋子里找出毛巾给他:“擦擦。”
周纳随意擦了几下,凑到前面的座椅中间,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荡:“你们俩下午一直在店里吗?”
周旋说:“我们出来得晚,没在店里待多久。”
周纳“哦”一声,兴致怏怏地往后靠。
到了医院,周旋去窗口给林秀榕补办住院手续,叫白行樾带周纳先上楼。
周纳看向周旋走远的背影,又看身旁的白行樾,点名扼要:“我知道你揣着什么心思。”
白行樾睨他。
周纳又说:“你看上我姐了,是不是?”
白行樾没否认,饶有兴致道:“怎么看出来的?”
周纳说:“关系得多好的朋友才会不辞辛苦,陪着她跨越几千里,跑东跑西。而且,你看她的眼神不对,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小小年纪懂得不少。”
周纳一副“别套近乎”的表情,说:“丑话说在前头,我反对你接近她。她有男朋友了。”
电梯“叮”一声自动开合。
白行樾不再和他聊这事,等进了电梯,忽问:“喜欢篮球?”
周纳抿紧了嘴唇。
白行樾平声说:“我那儿刚好有几双nikemag的球鞋,回头给我个地址,我寄给你。”
周纳眼睛亮了一下:“哪年发售的?”
“16年,全球限量89双。”
周纳做了会思想斗争,最后说:“算了,我不要。”
白行樾说:“我不是为了贿赂你。”
“那是?”
“好好学习,别再逃课了。以后别让你姐操心。”
周纳沉默了几秒,嘟囔:“她自己都还没说什么……”
白行樾说:“有些事不说,不代表没看在眼里。她比你想得还要担心你。”
电梯停在甲乳外科所在楼层,周纳没再吭声,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
周旋回到病房,看见周纳翘腿坐在那写作业,明显有点意外。
写到一半,周纳拖着椅子,挪到白行樾面前,不太自在地说:“那个,我有道题不会。”
白行樾抬抬眼:“哪道?”
周纳质疑:“高三数学题,你在行吗?”
白行樾面色偏淡:“我和你姐上过同一所大学,你觉得呢。”
周纳惊讶:“原来你也是学霸啊,樾哥。”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聊到一起,周旋更意外了,问周纳:“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周纳答得理所当然:“男人和男人之间更有默契一点。”
周旋说:“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宁夷然早前主动加过周纳微信,千方百计讨好,周纳不为所动,十次有八次都不回消息,爱搭不理。
她问过周纳原因,周纳当时说:同性相斥,和他没共同话题。
变得倒快。
病房不能多留人,周纳待到晚上,直接回酒店了。
林秀榕明早做手术,需要禁食禁水,周旋胃口不好,也没吃东西,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林秀榕精神欠佳,早早睡了。
突然静下来,负面情绪翻涌,周旋莫名坐立难安。
白行樾喊她名字,说:“下去走走?”
一时无所事事,周旋点点头:“好。”
夜深露重,一楼大厅人满为患,这种地方时刻都在经历生离死别。
周旋看着一群人迎来送往,一颗心脏悬在嗓子眼里,无端有点喘不过气。
白行樾放缓脚步,迁就她的慢动作,说:“是个小手术,失败的概率几乎为零。”
周旋语调很轻:“我知道。”
“但就是控制不住去想?”
“是。”周旋睫毛颤了颤,低头看地面,“我爸他去世挺多年了,突发心梗,走得急。我当时在北京,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所以这次才这么急着赶回来。”
“嗯,同样的经历,不能再有第二次。”周旋说,“我也不想身边人再出什么事。”
正说着话,医护人员推着医疗床从紧急通道进来,躺在床上的中年男人浑身是血,脸色铁青,完全没了知觉。
“都让一让!”打头的医生嚷出声,对前面的路人大喊。
白行樾攥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拉。
医疗床匆匆经过,携一股沾了血腥味的冷风。周旋额头撞到他胸口,回弹了一下。
两人停在原地,没再往前走。
白行樾看着她的发顶,想安慰一句,察觉到有道目光黏在他们身上。
他掀起眼皮,和不远处的宁夷然对上视线。
周旋同时也看到了宁夷然,不同水平线,楚河汉界。
宁夷然穿过旋转门,走向周旋,将她一把揽进怀里,脸埋进她颈间,用尽全力去抱她。
周旋被箍得差点喘不过气。
宁夷然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旋旋,我来晚了。”
他接连说了几句对不起,一遍又一遍,轻如呢喃,身上有让人熟悉的味道,风尘仆仆。
漫长时间里,周旋只是抬了抬手,却没推开他。
第15章 第15章风吹草动只有彼此知晓……
没在一楼大厅耗太久,三人上了楼。
电梯里,宁夷然陪周旋站前排,白行樾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角落一对情侣面对面腻歪,旁若无人。
挂壁上的智能屏投了避孕套广告,宣传词念完,又是新一轮循环。
空间逼仄,但没有多难捱。
进来前,宁夷然和白行樾话了几句家常,两人面上稀松平常,都瞧不出异样。可眼下,周旋有点脊背发凉,又冷又热。
她知道白行樾在看她。
电梯在不同楼层停下,陆续进出一批人。
那对情侣比他们先出去,女人不小心碰到周旋的胳膊,忙回头说了句抱歉。
为了躲她,周旋惯性地往后退,视野盲区,腰被白行樾轻扶住。他很快松了手,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宁夷然关切道:“旋旋,撞疼没有?”
周旋说:“……没。”
她浑身汗毛竖起,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林秀榕这会已经睡熟,宁夷然在病房外匆匆看一眼,没进去打扰,想联系在苏州这边的朋友帮忙转vip病房。
周旋说不用这么麻烦,普通病房也不挤。
知道她没吃晚饭,宁夷然点开外卖软件要订餐。
周旋还是说不用。
宁夷然无奈笑笑:“旋旋,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看出他的鞍前马后,可这些对目前的她来说不是必需。周旋精力有限,不想把气氛搞僵,体谅道:“我没生你的气。赶了大半天路,你也累了,先去酒店休息吧。”
宁夷然一顿,没由来地问白行樾:“老白,你去么?”
白行樾挑挑眼:“为什么不去?”
宁夷然抚了下周旋的后脑勺,说:“我今晚留下和你一起陪床,也好有个照应。”
周旋看了他一会,同意了。
白行樾没在医院久留,准备走,被宁夷然叫住:“送你一趟。”
猜到他有话要说,白行樾不急下楼,和宁夷然一前一后来到楼梯拐角处的吸烟
区域。
窗户被拉开一条缝隙,风猛地灌进。
白行樾衔根烟在嘴里,按动打火机,倚窗台点燃。
宁夷然走到他身旁,笑说:“来一根。”
白行樾笑了声,问:“瘾犯了?多久没抽过了?”
“满打满算,得有一年多了吧。”宁夷然吸一口烟,眯起眼睛,不适应地咳了声,“人的口味真是说变就变。以前馋得要死,现在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白行樾掸掸烟灰,没作声。
半根烟燃尽,白行樾开口:“想聊什么?”
宁夷然步入正题:“也没什么好聊的,想谢谢你这段日子对周旋的维护。”
白行樾笑笑:“倒也不必。这点人情不算什么。”
宁夷然说:“等她实习结束,回北京了,到时我亲自下厨,请你到我们家吃饭。”
白行樾答应了。
宁夷然隔缭绕雾气探究白行樾的微表情,没发现哪里不对。
他突然不能够确定,那通电话延伸出的危机感是不是杞人忧天。
当时在电话里,白行樾说周旋不太方便,两人微妙地沉默了一会。
他笑着问,老白你什么意思。白行樾点到即止,跟他聊起苏州一行,以及周旋母亲生病的事。
宁夷然问,为什么愿意陪周旋走这一趟。
白行樾不慌不忙,将问题反抛给他:为什么陪她去的人是我,不是你?
话音落地,又是一阵沉默。
宁夷然自认为还算了解白行樾——这人再百无禁忌,起码不会浮浪到拿感情随意玩笑。
但宁夷然不是感受不到那平静语气下的漠然和挑衅,可他没立场说什么。白行樾现在做的,是他作为男友本该做的,也是他从一开始就默许过的。
沉默到最后,宁夷然说,帮我照顾好她。
白行樾同样答应了。
结束和白行樾的通话,宁夷然连夜回公司加班,忙了一整天,把未来几天的工作提前做完,买最近一趟的航班赶来苏州。
他把周旋揽在怀里,感受她的心跳,却毫无缘由地觉得,可能还是来迟了。
周旋对他没有责备,也没表现出依赖。
回过神,宁夷然将烟蒂捻在窗台上,苦笑:“要是我昨天白天没去喝酒,也不至于接不到她的电话。”
这几天和周旋一直僵着,心烦意乱,朋友正好攒了局,他也就去了,想着调节一下心情,结果阴差阳错。
白行樾说:“现在说这些用处不大,她不是已经原谅你了么?”
“估计心里多少还有点儿芥蒂。”宁夷然叹气,“算了,以后慢慢哄吧。”
“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白行樾摸出手机,拿烟那只手解锁屏幕。
周旋的微信头像弹到消息栏第一排,问他到酒店了吗。
白行樾回:快了。怎么了?
周旋发来和周纳的聊天记录:周纳刚点了夜宵,邀请你去他房间吃东西。
白行樾:知道了。
周旋:他对我都没这么主动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白行樾挑挑嘴角,回复:男人之间的秘密。
宁夷然看他,试探道:“老白,你这是有暧昧对象了?”
白行樾息了屏,坦然地说:“在追。还谈不上暧昧。”
“这人谁啊?我见过么?”
“有机会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宁夷然心里有了数,笑出一声:“行啊——对了,有件事儿,庄路菁下月结婚。”
白行樾问:“你把我联系方式给她的?”
“嗯。前段时间碰到,正好聊起你。”宁夷然说,“她知道你回国了,但不是我说的。”
白行樾对谁说的不感兴趣,没多问。
宁夷然说:“你到时去参加她的婚礼么?”
白行樾说:“我去做什么?”
“听她的意思是,希望你去。”宁夷然说,“我记得你们当初关系挺好。”
“她早就不是我世界里的人。”白行樾要笑不笑,“更何况,那是你前女友,不是我的。”
宁夷然一愣,笑说:“庄老师要是听到这话,得伤心了。好歹师生一场。”
白行樾没搭理他,抬腿要走。
宁夷然说:“诶,送你啊。”
白行樾说:“歇着吧。有空多陪陪周旋,她心情不好。”-
第二天,林秀榕做完手术,麻药劲一过,很快醒了。
体内的纤维瘤体积小,恢复得快,术后再住两天院,回家静养即可。周旋让护工先回去,凡事亲力亲为,事无巨细。
林秀榕出院那天,宁夷然忙前忙后,开车送一行人回店里,提前备好了营养品和礼品,大盒小盒,在前院堆积成山。
林秀榕待他很客气,说来就来了,没必要买这么多东西。
宁夷然不卑不亢,笑说:“第一次来,应该的。”
周纳在一旁冷眼旁观。
吃过午饭,到院子里晒太阳。
林秀榕服过药,要回楼上休息,走前端来四碗薄荷水绿豆汤,给他们解腻。
周纳在打游戏,抽空喝一口,把另一碗推到白行樾面前,献宝似的:“樾哥,你尝尝,这可是我们这的特色。”
白行樾扫了眼浸在碗里的白瓷勺,缓缓说:“尝过了。”
周纳问:“怎么样?好喝吗?”
白行樾说:“挺甜。”
周旋在宁夷然旁边坐着,默不作声,面上没什么情绪。
一局打完,周纳切掉游戏界面,问周旋:“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走呀?”
周旋说:“明早。”
“哦,是直接回工作的地方么?”
“转机有点折腾,这次从北京走。”
宁夷然接过话茬:“我和你姐商量过,到时在北京待一晚再回热城,省得舟车劳顿。”
周纳撇撇嘴,噤声了。
午后阳光刺眼,屋顶的脊脚翘起,衔接着太阳,影影绰绰。
养花饲鸟,叠石造景,这些是林秀榕喜欢做的事。周纳看惯了砖砌的门楼和纸糊的明瓦窗,在店里待得无聊,提议出去逛逛。
周旋忽说:“今天星期六,金鸡湖人多,挺热闹的。”
周纳问:“啊?要去那边吗?”
周旋看向白行樾。
周纳问白行樾:“樾哥,你想去啊?”
白行樾云淡风轻地说:“来苏州是为了玩儿,但也不是非要去哪。”
对面的周旋垂了垂眼。
像在传递一个秘密信号,风吹草动只有彼此知晓。
周旋轻轻皱了下眉,嗓子有点发干,想喝一口绿豆汤,刚拿起勺子,转念放下了。
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勺子碰到碗,薄荷叶在水面漂浮,摇摇晃晃。几滴淡绿色液体溅到桌上,被风一吹,很快干了。
碗里的汤汁没全洒,只是虚惊一场-
下午,没去金鸡湖凑热闹,周纳带他们在平江路附近闲逛,买了点纪念品。
隔天去机场前,林秀榕把周旋叫到房间说了会话,不忍面对分别场面,喊周纳送他们下楼。
车后备箱塞满了茶叶、零食和各种特产,周纳看着周旋上了车,帮忙关门。
周旋降下后座车窗,嘱咐:“以后有什么事记得及时和我说。”
周纳低声说:“知道了。”
周旋说:“回吧。”
周纳摸摸后脑勺,不大自在地说:“我在这待会,看看风景。”
周旋看着他,手伸出去,揉他短而扎的头发。
路上堵车,百米一个红绿灯,白行樾坐在驾驶座,偶尔和宁夷然聊几句,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方向盘,明显百无聊赖。
周旋有点犯恶心,没怎么讲话,侧歪着身体,闭眼听歌。
宁夷然转头看周旋,见她脸色差,摸了摸她的额头,对白行樾说:“这附近应该有药店,路过哪家停一下。”
白行樾说:“买什么?”
“晕车药。”
白行樾没说袋子里有,透过后视镜看了周旋一眼,过了分岔口,随便找家药店,把车缓缓停到路边。
宁夷然靠右侧下车。
车厢里安静一霎,茶色玻璃隔开熙攘的环境,鸣笛声缥缈,像来自外太空。
白行
樾调低了音乐音量,浅淡地出声:“决定和好了?”
周旋睁开眼睛,轻声说:“好像没什么决不决定,顺其自然而已。”
一直以来,她对宁夷然的确有包容的成份在。他对她的好远大过于这些鸡毛蒜皮的矛盾,有些事得过且过,不一定非要刨根问底。
一段感情像博弈,谁没那么爱,谁自然而然占到上风。
她从没想过占上风,但当初却未必有多纯粹,真真假假,半推半就。
周旋没去看前面的白行樾,隔玻璃窗往外眺,一眼寻到宁夷然。
她无端想起宁夷然追她的那几个月。
那段时间是他最殷勤的时候,对她好到不计较得失,也不求任何回报。
有次他想单独见她,故意装病把她喊到家里探视。
傍晚,宁夷然送她回学校,路过清北附近的教职工住宅区,随口玩笑一句:等你什么时候答应我了,我立马安排儿媳见公婆。
灰瓦外墙的独栋老洋房从眼前略过,周旋看一眼路牌,笑笑没说话。
考研成绩出来,准备复试期间,周旋和宁夷然爸妈吃了顿饭,以他朋友的名义。
书香门第,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饭桌上太和谐。二老都是健谈的性格,和她聊宁夷然小时候,又聊起她的生活和学业。
清明节过去没多久,文博学院复试成绩公布,再往后是她生日,宁夷然在朋友的酒吧为她庆生。
那晚的灯光只聚焦在他一个人身上。台上台下,霓虹阑珊,有人蹦迪,有人录视频,她看着他,认认真真听完了跑调的《eye(s)》。
这些年,她开拓过眼界,共享过宁夷然的人脉和资源,不是完全独善其身。
就连周旋自己都不确定,那晚的动容究竟是为宁夷然,还是为他本身带来的红利,又或者两者兼容,相辅相成。
可她始终记得,他无数次为她买药的背影。
第16章 第16章火中石,梦中身
中午,落地北京。
白行樾和他们分开,回住处提车,驱车去了建国门附近一家酒吧。
白天的长安街平平无奇,死水一样。店里还没营业,只有两个保洁和一个黄头发戴耳钉的男人,卡座的茶几上摆满了酒瓶和烟头,乌烟瘴气。
黄毛把空瓶一股脑塞进酒箱,看到来人,一愣:“樾哥?你不是在外地呢吗?”
白行樾问:“最近生意怎么样?”
黄毛沮丧道:“嗨,别提了,昨儿就这么一桌——要我说,咱们干脆也搞搞线上宣传,占着这么好的地段,每天入不敷出,这得亏多少钱啊。”
“没兴趣,就先这样吧。”白行樾说,“本来也没指望它赚钱。”
“不儿,你还没回国就接手朋友这家店,原来是为了做慈善啊。”黄毛凑过来,贼兮兮地说,“还是说,有什么脏钱急着洗一下?”
白行樾扬了下眉,懒得理,径自走到吧台。
调酒师这会还没上班,黄毛小跑绕过吧台,摆弄架子上的基酒,回头看白行樾:“还喝‘哈尔的心脏’么?”
白行樾说:“不喝,开车了。”
黄毛说:“没事,这不有我这个专属代驾嘛。”
黄毛涮过一遍工具,照例调了杯酒,淋上96度的伏特加助点火,又往杯里撒了点肉桂粉。
红色液体流动成一个漩涡,从杯口窜出一团烟花,模拟火山喷发。
火苗烧完,白行樾拿起杯子,在手里把玩。
黄毛话多,好不容易有人来了,嘴没闲着:“哎,现在可真冷清啊……还是前几年舒服,生意好到爆,服务生得一批一批的招。樾哥你肯定记得,开业那年你不是还来过么?”
回忆起什么,白行樾似是笑了一声:“何止来过,简直记忆深刻。”
黄毛听得云里雾里,想追问一句,胳膊肘碰倒了台面上的红石榴汁,洒了白行樾一身。绸面衬衫洇进一大块暗红,很难洗掉。
知道白行樾爱干净,黄毛懵了,忙递去一条毛巾,就差负荆请罪。
白行樾随意擦拭几下,面不改色:“五年前那批兼职的服务生是你招的?”
“啊?”黄毛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我,以前招人这块儿都是我负责的。”
“还真是一脉相承。”
“啥意思……”
白行樾也没解释,又待了会,临走前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店里辛苦你多照看。”
黄毛语气焦急:“樾哥,你这就走了?来都来了,也不多待一会儿。”
“回家换身衣服,总不能光着。”
“等下,有件事我差点忘了。”黄毛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红色信封,递给白行樾,“前两天有个姓庄的来过,女的,说是你朋友,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白行樾瞥一眼,没接,淡淡道:“直接扔了吧。”-
周旋随宁夷然回到公寓,先去泡了个热水澡。她偶尔会在他这过夜,衣帽间有单独的柜子放她的衣物,有些连吊牌都没摘。
周旋吹过头发,随便找条睡裙套上,回房补觉。
再睁眼已经快到晚上,外头薄暮冥冥。
入了秋,北京气候干燥,宁夷然在她睡觉的时候开了加湿器。门没被阖严,他在客厅和朋友打语音,周旋迷迷糊糊听到白行樾讲话,扬声器外放,嗓音比平时沉。
她没细听,翻身又眯了会。
似醒非醒,周旋做了个梦。
她意外梦见了白行樾。那些片段既割裂又真实——在医院的洗手间,在她的卧室,他掌心的温度,和摩挲在她皮肤表面的触感。
他喷洒出的热气沿锁骨往下,埋在衣摆内的手正相反,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侵略意味十足。
火中石,梦中身。
没更进一步,周旋彻底醒了。
被窝里温度太高,她出了一身汗,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呆,脑子一团浆糊。
宁夷然推门进来,点开壁灯。
周旋不适应地眨了下眼睛,手臂搭在眼皮上,呼吸有点混乱。
宁夷然握住她的手,放在手里揉捏,笑问:“脸怎么这么红?”
周旋没回答,拄着床沿坐起来,嗓音有点哑:“……几点了?”
“六点多。”宁夷然从侧面抱住她,“有个发小今天生日,说要聚聚,一起去吗?”
“白行樾也去吗?”
宁夷然微顿:“突然问他做什么?”
“他有个u盘在我这,王队急着要里面的数据。”周旋说,“你帮我带给他吧,我就不去了。”
“那我也不去了,陪你最重要。等会儿叫人把东西给老白送去。”
知道宁夷然看重友情,周旋没让他为难:“还是去吧,吃顿饭而已。等我收拾一下。”
宁夷然低笑一声:“好。穿漂亮点儿。”
晚高峰路段拥堵,二环内尤其。下了环城高速,车拐进南长街一家私房菜馆。
牌匾底下的麒麟石像旁站了个泊车小哥,宁夷然把车钥匙丢过去,牵着周旋的手往四合院里走,穿过一条长廊,进了隔间。
除了白行樾,人差不多已经到齐,刚好凑满一桌,各自带了家属。
周旋之前和他们这群人见过,简单打了个招呼,靠窗落座。
过生日的叫钟自横,和宁夷然他们打小一起长大,前两年调任到外地工作,难得回北京一趟。
周旋和他不熟,只在同一张桌上吃过饭。
钟自横是自来熟的性格,见宁夷然带周旋来了,调侃:“话说咱们几个,好像就老白是孤家寡人了吧?”
宁夷然帮周旋把外套挂到椅背上,随口回一句:“他一直是速战速决的类型,保不齐已经有目标了。”
钟自横惊讶:“真假啊?待会儿可得跟他打听打听。”
席间东拉西扯,白行樾是重点被八卦对象。
点餐时,宁夷然问周旋:“旋旋,要喝酒吗?”
周旋从事不关己的状态中抽身,说:“不太想喝,你也少喝点。”
宁夷然笑着说好,算算日子,她生理期快到了,问服务员要了杯常温橙汁。
菜刚上齐,白行樾姗姗来迟,穿款式简洁的黑衣黑裤,衬衫衣领镂空设计,臂弯处搭一件毛呢外套。
他随服务员进门,目光淡淡略过周旋,很快被众人起哄,叫他自罚三杯。
周旋没去看他,夹一块肉,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酒过三巡,话题拐来绕去,突然落到周旋身上。
听说她学考古,钟自横的小女友来了兴致:“你们平时的工作是不是挺枯燥的啊?”
周旋笑说:“喜欢就不会觉得无聊。”
小女友开起玩笑:“我还以为,考古就是拿着洛阳铲这儿挖挖那儿挖挖,挖到什么宝贝直接上交国家,跟玩似的。”
对方随便一说,周旋也就随便一答:“大差不差吧。”
自知玩笑过了头,小女友干咳一声,找补似的问:“那你们在现场遇没遇到过什么有意思的事呀?能跟我说说吗?”
周旋自然而然给了这台阶。
宁夷然很少关注周旋工作方面,对她们的聊天内容不大感兴趣,他没旁听,和旁边的男人喝酒闲侃,时不时往她面前的碗里夹点菜。
钟自横端酒杯过来,一把搂住宁夷然的肩膀,笑说:“我说老宁,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好事将近?”
宁夷然看向周旋,笑说:“等周小姐准备好了,我随时都可以。”
周旋但笑不语,给足了他面子。
钟自横感慨道:“真没想到啊,咱们这些人里属你最爱玩,结果反倒是最先安定下来的那个。我之前一度以为老白会先成家。”
白行樾单手撑太阳穴,懒散地掀起眼皮,没作声。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周旋没想往脑子里进,用餐巾擦了下嘴,去洗手间补妆。
周旋刚走没多久,白行樾放下酒杯,到外头的露台上抽烟。
没一会,钟自横出来醒酒,对着夜色自顾自说:“老宁和他女朋友快两年了吧?”
白行樾淡淡“嗯”一声。
“一晃眼可真够快的。”钟自横说,“他俩确定关系那晚我也在。当时好像是周旋生日,我在酒吧还录了视频,发群里了——你有印象不?”
“有点儿印象。”
“那家酒吧现在都快黄了,本来挺好一地儿,出了命案,把老板赔得裤衩都不剩。”钟自横话锋一转,“对了,你和老宁是不是认识那人啊?”
“嗯,挺早以前认识的朋友。”
“我听说,前段时间酒吧被什么人给接手了。”
白行樾没藏着掖着,坦言:“我接的。”
钟自横傻眼了,问原因。
白行樾说:“江湖救急。”
钟自横秒懂,笑说:“要是让老宁接,他肯定愿意,毕竟那是他俩定情的地方。”
风大,白行樾没继续和他闲聊,灭了烟头,说:“你继续待着吧,我先走了。”
“回屋?”
“上洗手间。”-
周旋推开隔板的门,到水池旁洗手。
挤出两泵洗手液,闻到的不是洗手液的味道,一股小豆蔻的香味混进空气里,是宝格丽白茶的前中调。
穿黑色衬衫裙的女人站到她身旁,对镜涂高饱和度的口红,上半身稍稍往前倾,棕色长发滑过肩头,妩媚而不艳俗,有种落落大方的性感。
女人扭头看她,淡淡笑了一下,以示招呼。
对方不是高p,本人比视频里更有气质。
周旋一眼认出是谁,不动声色地回以一笑,不紧不慢烘干手,先一步出了洗手间。
长廊尽头,横梁上挂两个红灯笼,光影朦胧,白行樾背靠柱子,像在必经之路等她。
周旋抚了下手臂,放缓脚步,朝他走过去。
她在他面前停下,环视一圈,四周空无一人。
白行樾笑了声,问:“看什么?”
周旋说:“没看什么。”
“怕有人过来?”
周旋不答反问:“你也来上洗手间吗?”
“你觉得是就是。”
不算答案的答案,两人都心照不宣。
想起傍晚那个梦,周旋更觉得别扭,裹紧外套,低声说:“那我先回包房了。”
过道狭窄,白行樾没有让路的打算。
周旋也没催促,冷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白行樾看她外套下的一字肩内搭,视线往下移,目光落在那双红底的黑色高跟鞋上。
她脚面光滑,条条筋络分明,白得没什么血色。
他问她:“穿这么少,不冷么?”
周旋抿了抿唇,没说话。
好一会,她喊他名字:“白行樾。”
白行樾垂眼:“怎么了。”
“我希望我们都别越界。”
白行樾低头打量她,目光带隐隐的审视,今晚喝了不少酒,但没半分醉意。
半晌,他忽然笑了,拨弄手里的银色u盘,问道:“宁夷然刚刚给的。这东西是我的吗?”
沉默几秒,周旋尽量答得坦然:“不是。”
白行樾摊开她的手掌,把u盘物归原主,一语道破:“周旋,你为我说谎了。”
第17章 第17章别越界
起风了,横梁上挂的那两个纸灯笼碰撞到一起,灯芯忽明忽灭。
周旋侧过身去,避开迎面扑来的冷空气,也避开他的审视。她手里捏着u盘,四角硌得慌,发涩发痒。
她不急开口,白行樾显然比她更不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过了会,白行樾说:“心虚什么?”
周旋眼里恢复平静:“没什么好心虚的。”
白行樾故意:“弄这一出,是想来见我,还是不想来见我。”
周旋答得圆滑:“今天晚上的主角不是你,也不是我。”
白行樾注视她,喉咙溢出一丝轻笑。
纸灯笼晃得更厉害了,罩在头顶,昏黄光线看不清细节。
想起饭桌上宁夷然那句“他一直是速战速决的类型”,周旋舔了舔被风吹得发干的嘴唇,说:“其实没什么必要。”
白行樾说:“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上次没太讲清楚——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的猎物,也不想当你的猎物。”
“你就这么定义自己在我这儿的角色。”
周旋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聊,仰头和他对视,认真地说:“白行樾,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都不是一路人。”
对现在的她来说,想拥有的差不多已经拥有,安稳胜过惊心动魄。
她不想,不愿意,也没那么多精力。
白行樾用一种缓慢的语速说:“不是一路人,就不该权衡利弊。”
周旋没表现出被看穿后的羞赧,学着他的语气:“不是一路人,但从南到北走了一路,也算是有点交情的朋友。”
周旋细微地顿了顿,又说:“交朋友总得看清对方人品好坏。”
白行樾寡淡地笑出一声,说:“不如你替我想一个合情合理的做法。”
“我们都别越界。”周旋重复刚刚的话,“作为朋友,欠的那些人情我没忘。如果以后你有需要,我和宁夷然尽量随叫随到。”
夜色昏茫,她外套上的獭兔绒毛胡乱飘动,吹在脸上有点痒。
周旋抬手轻挠了一下脸颊。
白行樾没说答不答应,没由来问一句:“打算什么时候正式见家长?”
周旋动作一顿,隔几秒说:“今年我在北京过年。”
“你会和他结婚?”
“会。”
“你不会。”过分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
他说得笃定,像下了一定会灵验的魔咒。周旋心脏莫名颤了一下,露出挑不出错处的微笑:“事在人为。而且,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白行樾看她的眼神顿时深了几分。
正说着话,走廊另一头有两道人影朝这边靠近,举止亲昵,几乎黏在了一起。
其中一人穿亮色衣服,周旋一眼认出那是钟自横的女朋友。
没等周旋完全
反应过来,白行樾捉住她手腕,将她拉到背阴处。柱子和柱子中间隔一步之遥,她和他面对面,呼吸融合了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声如雷贯耳。
两人拐进斜对面一间员工休息室,门很快落了锁。隔音一般,似有若无的喘息穿透墙壁,传进耳朵里。
周旋听见白行樾似嘲非嘲地说:“忍着点儿,总比被人发现我们俩单独相处强。”
他的体恤来得恰到好处,更像是对症下药。
周旋的确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说什么。
休息室的窗户糊一层玻璃纸,半透不透,她甚至能瞧见那两人扭缠在一起的身躯。
这时候从旁经过,双方都尴尬。
周旋一时无所事事,转过头看风景,突然被沙子眯了眼睛,眼角一瞬间变得通红。
白行樾看在眼里,没伸出援手,如她意愿般划清了界限。
过几分钟,白行樾低声说:“等会你先回去,我晚点儿。”
周旋说:“既然是朋友,在路上碰到了,也可以一起回去。”
“我倒无所谓,只是你眼神不对。”
“什么眼神?”
白行樾语气平淡:“问心有愧。”
大概时间紧急,两人没折腾太久,不到十五分钟就出来了。钟自横的女朋友先走,穿白衬衫红坎肩的服务生紧随其后。
危机解除,周旋几乎是有点漠然地推开白行樾,挤出夹缝,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旋回到包房,宁夷然随口一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旋扯个由头,说屋里太闷了,顺便出去透口气。
宁夷然没太在意,转念同她聊起别的。
周旋浑身发冷,喝了大半杯热茶,好一会才缓过来。
没过多久,白行樾也回来了,经过她身旁时,眼皮没掀一下。
后半场,周旋和他基本零互动,点头之交,互不打扰。
吃完,一群人仍没尽兴,直接去了附近一家club。
玩到快凌晨,周旋眼皮在打架,熬不住了,问宁夷然回不回去。返程路远,宁夷然直接在楼上酒店开了间套房,陪她去休息。
六十几层的大厦,周旋站在升降梯里,一眼俯瞰到西山全貌。
宁夷然今晚被灌了不少酒,但没完全醉。进门后,他将她反按在门壁上,揽过她的腰,低喃:“旋旋。”
他个子高,身体摇摇欲坠。周旋扶住他,轻“嗯”了一声。
宁夷然说:“往后我们别再冷战了,好不好?”
这两年公司规模越来越大,宁夷然比认识时沉稳,鲜少在她面前袒露脆弱的一面。
到底还是动容,周旋回抱住他,隔一层衣服面料,感受到他的体温。
洗过澡,宁夷然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有些不舍地笑了一声:“你明天就得走了,我们又得异地挺长一段时间。”
周旋说:“实习期也没几个月。”
宁夷然试探道:“等毕业以后,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
周旋说:“暂时还没。”
“这行太辛苦,而且我们俩也不能一直这样聚少离多。”
周旋没作声,等他后半句。
宁夷然斟酌着说:“其实可以考虑留校任职,或者在市博物馆找份工作,还能稳定点儿。你说呢旋旋?”
周旋抬眼看他。
醉酒的缘故,他眼梢有点泛红,目光并不清明,反而显得更加真诚。
周旋笑了笑,说:“哪能说去就去。”
宁夷然说:“只要你点头,就能去。”
周旋笑意淡了下去,说:“所以你都帮我物色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宁夷然哄她:“选择权还是在你,我只是打个提前量。就算你不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养你。”
周旋看着他,一下就没了任何兴致,那种无力感又一次浮现。
她突然不知道,该和他沟通些什么好。明明以前他们无话不谈,彻夜都不能够尽兴。
宁夷然放软声线:“你不想换工作,我们就不换。以后都不提了。”
这事其实不大,连拌嘴都谈不上,互相给个台阶也就揭过去,周旋却说:“我不是谁的附属品,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我们都别介入彼此太多,可以吗?我不喜欢这样。”
大概被她的话刺到,宁夷然心浮气躁,揉捏两下眉心,说:“旋旋,我希望我们都好。两个人在一起,总要互相让步。”
空气沉如死寂,像坠进了冰窖。
周旋冷笑一声,说:“怎么样的好法?什么样的让步?梁杉今晚来过我们吃饭的地方,你知道吗?”-
争吵没爆发,只是又一次不欢而散。
宁夷然不想让这笔莫须有的旧账再搬到台面上,换衣服出了酒店房间,给彼此腾出冷静的时间。
等电梯的空隙,有个女孩主动过来搭讪。
快三十岁的男人,长相和衣品都不差,介于成熟和少年感之间,举手投足皆是魅力。
宁夷然看着眼前这个和周旋一样年轻的面孔,无端有点恍惚。
他没回应对方,转身进了另一部电梯。
刚出电梯,手机响了。梁杉的来电。
后半夜是私人时间,梁杉不至于没有边界感到这种地步。
宁夷然犹豫一下,鬼使神差地接了,直奔主题:“你晚上去南长街了?”
听筒里的那道嗓音质地柔和:“不让去?”
宁夷然皱了下眉,说:“问你呢。”
“是,我去过。”梁杉慢悠悠地说,“工作室马上要进软装了,有些细节我拿捏不准,去找你兄弟聊了聊,请教一下。他只有今晚有时间。”
“你是去找老白的?”
“不然呢。”梁杉似是耸了下肩,“你又没跟我说你在哪吃饭,和谁吃饭。”
宁夷然盯着电梯正上升的数字,说:“先挂了。”
宁夷然想回去找周旋解释清楚,又瞬间打消这念头,直接去了楼下包厢,跟钟自横他们汇合。
白行樾正准备走,看到宁夷然过来了,重新坐回去,给他倒了杯酒,问:“周旋歇下了?”
宁夷然仰头饮尽,没说他们吵架的事,“嗯”了声。
一杯又一杯下肚,宁夷然有些上头,忍不住问一句:“我看起来有那么不安分么?”
白行樾漠然地瞥一眼:“没。”
“那她有什么好怀疑的。”宁夷然说,“梁杉是梁杉,我是我。”
“不是怀疑。你还是不够懂她。”
音乐声大,宁夷然没听清:“什么?”
白行樾压根没有开导他的打算,没再重复一遍。
陪宁夷然聊了会,白行樾到楼上休息。
走廊铺一条羊毛地毯,一眼望不到尽头;水晶灯照在壁画上,阴影斑驳,密密匝匝。
周围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白行樾刷过卡,正要进门,斜对面的房门倏然被打开。
周旋凑巧从里面出来,穿戴还算整齐,头发蓬松而柔软,投来的眼神却拒人千里,沉静,不带一丝温度。
看到他,周旋没来得及梳理疲惫的姿态,也就没刻意掩饰。
她什么都没说,只静静站在那。
白行樾率先出声:“还没睡?”
周旋说:“卧室空调坏了,去换间房。”嗓音沾了熬夜过后的嘶哑。
“前台没叫人把房卡送上来?”
“打过电话,现在好像没人值班。”
白行樾看着她,缓声说:“别折腾了,来我这儿睡。我换别的。”
此刻她确实很累,浑身像被灌满了泥浆,多走一步都费力。
周旋放弃权衡,应下了。
上一秒还扬言和眼前这个男人划清界限,下一秒他出现在她极度渴望帮助的时候。
无论承不承认,她确实在白行樾身上汲取到了温暖。
第18章 第18章礼尚往来
宁夷然一晚上没回来。
清早,周旋在酒店大堂和他碰到,发现他换了身衣服,黑眼圈极淡,像是整宿没睡。
她没心思多问,只当没看见。
两人脸色都不大好,沉
默着吃完了早餐,宁夷然要送她回公寓拿行李。
周旋淡淡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去拿就行。”
宁夷然微顿了下,表情不大自然:“还是送你吧。下午的飞机,拿完行李你还要跟老白汇合——他去看白阿姨了,我正好也回去看看我爸妈。”
周旋没拒绝第二次。
路上,白行樾发来消息,问她醒了没,周旋回复完,对话框弹出语音通话。
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几秒,接了。
那头很安静,周旋听见白行樾问:“睡得好么?”
周旋说:“还好。”
走过场一样问候完,白行樾公事公办:“王队和许念来市区采买了,问你需要稍带什么。”
周旋想了想:“宿舍的桶装水不够用了,灯泡也坏了一个。”
“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吗?”
“等下飞机,我们直接去跟他们汇合。”
“好。”
前面红绿灯,宁夷然踩下刹车,腾出空瞥向副驾:“老白打来的?”
周旋将手机塞进包里:“你不是都听到了。”
宁夷然说:“他这么早给你打电话。”
周旋扭头看过去,轻声说:“我们都顾好自己,行吗?”
空气凝结了一瞬。
宁夷然犹豫再三,主动提及:“梁杉的事……”
周旋很轻地打断他:“其实你不用刻意解释什么,我也没打算揪着不放。这种事不该成为女人之间的斗争,源头主要在你。”
昨晚在洗手间碰面,梁杉那记笑,周旋一眼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一个爱而不得的人的好奇、打量、隐隐宣战和心有不甘。
抛开道德层面,她不觉得梁杉这举动哪里不对,毕竟人为自己而活,总得尽力争取。
从认识宁夷然第一天起,周旋就知道他待朋友重情重义。
梁杉享受到了作为宁夷然好友的全部福利,如果不是在潜移默化的相处中得到过对方的默许,不会得寸进尺。
放任也是默许。说到底,这是男人的问题。
绿灯亮了,宁夷然迟迟没动作,直到后方车辆鸣笛提醒才回过神。
话说到这份上,口头承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宁夷然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什么。
从城东到城西,不远不近一条路,周旋闭眼假寐,宁夷然如坐针毡,车厢成了逼仄的水笼,一呼一吸承载了煎熬。
到了宁夷然的住处,周旋原打算自己去,宁夷然顺道给爸妈拿瓶酒,一同上楼了。
十分钟后,原路回到地库。
周旋拖着行李箱往车尾走,被宁夷然及时截过:“我来吧,你先上车。”
周旋松了手。
公寓离宁夷然爸妈家不远,开车没一会就到了。
宁夷然把车停在大门口,问她:“宁院长和陈教授都在家,进去坐坐么?看见你来了,他们肯定高兴。”
周旋说:“改日再到访吧,今天大家都不在状态。”
宁夷然手指无意识敲了下方向盘,没勉强:“那我陪你一会儿,等老白出来,我再进去。”
眼前两栋并排的独立老洋房,坐北朝南,三四层高。陈教授本身是诗情画意的人,把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另一边的院子里搭了个棚檐,底下放书架和坐椅,靠栅栏那侧种一棵白杨树,独树一帜,没什么烟火气。
两家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没等太久,白行樾从里面出来,面色寡淡,看上去比平时阴沉。
周旋拉开车门,换坐到另一辆车的副驾。
宁夷然跟白行樾打了声招呼,对周旋说:“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到了记得跟我说声。”
周旋浅淡地点点头。
看着他们走远,宁夷然收回目光,反手掀开车后备箱,看到搁在角落的纸袋,拿酒的动作一顿。
袋子里那件衬衫皱成一团,衣领沾了口红,混着酒气和白茶香水味。
昨晚白行樾走后没多久,局就散了。
宁夷然无处可去,翻遍通讯录和微信群,想找朋友出来继续喝酒。梁杉的消息恰巧跳出,没附带额外的文字,简短一个定位,在附近的日料店。
毕竟认识多年,梁杉太清楚他此时迫切需要什么。
边喝边聊到早上,等时间差不多了,宁夷然正准备走。梁杉挪到他面前,昂着下巴,眼里水波荡漾,踮脚抱住了他。
彻夜未眠,宁夷然脑子一片混乱,趁理智尚存,推开了她。
从回忆中抽离,宁夷然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将袋子拽出来,一股脑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想到周旋,他掏出手机,拉黑了梁杉的全部联系方式-
不知从哪得知白行樾在北京,天还没亮,白敏一通电话打过来,一半商量一半勒令,叫他回来看看。
满打满算睡了不到两小时,白行樾心情极差,但还是耐着性子答应了。
从酒店出来,和急匆匆赶来的宁夷然撞个正着。看他心不在焉,白行樾心里大概有数,明知故问:“去哪儿了?”
宁夷然答得滴水不漏:“喝多了,吐了一身,出去买件衣服。”
和宁夷然分开,白行樾回了趟家。
客厅偌大空旷,白敏坐在主位上边看报纸边吃早餐,头发梳成一个发髻,衣服剪裁合体,没有一丝褶皱。
瞧见白行樾,白敏放下报纸,扯出一抹僵硬的笑:“过来一起吃点。”
这几年白敏在校频频升任,早出晚归,比以前更不顾家,能安心坐下吃顿早餐都成奢侈。
许久未见,白行樾难得配合,坐到她对面,却没动筷。
白敏呡一口汤,瞥来目光:“妈妈要是不联系你,你是不是不准备回来看一眼?”
白行樾淡淡道:“回来也不一定见到人,守一栋空房子做什么。”
“一码归一码,该回还是要回。”白敏说,“自从你回国,我们俩满打满算只见过两次。”
白行樾唇边挑起一道弧度,说:“我小时候,半月能见您一次都不错了。”
白敏张张嘴,一时无话可说。
离婚后,白敏将全部重心放在事业上,常将儿子托付给邻居照顾。上初中前,白行樾在宁家解决三餐的次数比在家多。
相比较,宁夷然爸妈更像他的亲生父母。
毕竟是冰冻三尺的遗留问题,白敏自知理亏,没较这个真,换了话题:“过阵子你爸生日,你不去看看他?”
白行樾不咸不淡笑出一声:“您变得倒快。”
白敏明白这话的意思,说:“小时候不让你见他,是觉得他官僚气息太重,怕影响到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很多恩怨早就淡化了。”停顿一下,白敏又说,“而且,你爸他坐到如今那个位置,很多事都能伸得上手,对你事业有帮助。”
白行樾说:“我有分寸,自己会看着办。”
一头冷水浇下来,热情被扑灭。白敏细微地蹙了下眉,想起从前:“你所谓的有分寸,就是上学的时候和自己老师搞不伦恋。”
白行樾微微向后靠,说:“妈,这事已经过去了,没必要重提。”
白敏不依不饶:“当年你们上高三,我精挑细选请了个女家教,结果反倒耽误你和夷然……”
白行樾眼神泛凉,食指不轻不重地在桌沿敲出一声,明显耐心告罄。
这事是母子俩多年的心结,到底还是有愧,白敏强硬不起来,适时噤了声。
一顿饭吃得还算相安无事。
白行樾离开前,白敏忽然放软语气:“行樾,无论过程和结果怎么样,妈妈做过的所有事,初衷都是为你。”
回答她的,是门锁自动关合的提示音。
正值深秋,围墙外的银杏叶扑簌簌地往院里落,鹅卵石路表面铺一层金黄。
门外两辆车并排停放,周旋坐在宁夷然车上,车窗半降,隔十几米的距
离和他对视,眼神没那么坦荡,却不躲不闪。
白行樾离远瞧着,心无端静下来。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基本没什么交流,一夜回到最初,他们不够相熟的那阶段。
静默到最后,被消息提示音打断。
白行樾出声:“应该是周纳发的。”
周旋意外:“你们一直有联系吗?”
白行樾浅“嗯”一声。
“他不懂事,有打扰到你的地方,你多担待。”周旋顿了顿,“回头我会跟他讲清楚。”
白行樾没应这话,说:“看下他发了什么。”
周旋的确好奇,从储物格里翻出他的手机。
没等她问开机密码,白行樾直接说:“四个0。”
裸机的触感怪异,像他本身,看似没有任何秘密,连密码都浅显易猜,实际深不见底,千人千面。
出于礼貌,周旋没看东看西,直接点开和周纳的聊天框,愣了下:“你给他寄球鞋了吗?”
白行樾说:“在我这儿放着也是放着,他穿尺码合适,就给他了。”
周旋问:“多少钱?我折现给你。”
“不必。不是什么贵重物品。”白行樾瞥她一眼,“周纳说什么了?”
周旋语气静得出奇:“没说什么,就是一些感谢的话。”
到达机场,过了安检,巨型落地窗外视野开阔,天蓝得像被水洗过。
周旋这才意识到,不过短短几天时间,自己已经和白行樾绕国内大半圈,途经几座城市。
人跟人之间的距离最容易在短途中拉近,是否意味着,利尽而散。
白行樾一个人站在窗前,手里捏着打火机反复把玩。
周旋看着他萧条的背影,没由来地想起院子里那棵白杨树。她还是走过去,递给他一块巧克力。
白行樾垂眼:“什么意思?”
周旋说:“礼尚往来。”
那天在墓室,他给她的那块黑巧有哄人高兴的嫌疑。
她不想欠他。
白行樾低笑一声,拆开包装咬了一口,入口即化,甘甜带苦。过了会,他说:“周旋,我很羡慕你。”
周旋问原因。
白行樾言简意赅:“你有一个不错的家庭。”
周旋大概听懂了,说:“我家有时候也不是很和睦,一地鸡毛……我一直觉得,体面又兄友弟恭的家,才算完美。”
白行樾说:“不见得。”
周旋抬头看,他表情偏淡,无喜无悲,捕捉不到任何负面情绪,刚刚那一瞬间的落寞,几乎成了她的错觉。
他合该是无懈可击的白行樾。
广播声响起,提醒旅客登机,队伍排成长龙,vip检票通道寥寥几人。
白行樾说:“走吧。出来这么多天,该回去了。”
周旋说好。
她忽然想起刚刚周纳发来的消息,感谢的前缀不是樾哥,是准姐夫。
白行樾后来也看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们都默认把周纳说的当童言无忌的玩笑话。
昨晚白行樾说:“不如你替我想一个合情合理的做法。”
周旋答:“我们都别越界。”
他好像如她所愿,答应得彻底。
第19章 第19章分寸感
热城,一如既往的高温,流金铄石,天干物燥。
周旋一踏进这里,觉得空气都新鲜了,没有雾霾和光污染,整个人状态好不少。
采买的店铺在城郊的商贸市场,王玄和许念添置完东西,在附近一条小吃街等他们。
出了机场,不作停留,周旋和白行樾过去找人。
闹市熙攘,小吃街鱼龙混杂,垃圾扔得到处都是,一股子腥味。
王玄在烧烤摊前和老板侃天侃地,对面坐着许念和林立静,桌上一片狼藉,饮料瓶和竹签东倒西歪。
林立静最先看见周旋,眼睛立马亮了,离远喊道:“周旋,你来啦。”
周旋走过去,笑说:“你怎么也在?”
“我这不是想你了嘛,想早点看到你,就跟来了。”
许念腼腆地摸了摸后脑勺,笑容放大,也跟她打招呼:“你不在的日子,我们都不太适应。”
周旋回以一笑:“以后应该不会再请假了。”
王玄今天心情不错,看向白行樾:“哟,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白行樾勾勾嘴角:“我走前不是把新增的地形图发你了?”
王玄“啧”一声,说:“两码事儿。工作是没耽误,主要得亲眼看着你们归队,我才放心。”
说完,王玄转头问老板:“哥们,箱子里还剩点啥?全给烤了吧,包圆儿。”
老板被火烤得满头是汗,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普通话说:“没啦!都被你们吃干净了,得提前收摊啦。”
王玄哼笑一声,叫许念到隔壁打包两份焜锅馍馍,配羊肚菌鸡汤。
周围环境太差,周旋抽出一张湿巾,擦了擦木头板凳,往旁边挪,给白行樾腾出一块地方。
白行樾看在眼里,却没过去,径自坐到了斜对面。
周旋手一松,把湿巾丢出去,面色如常地和林立静说笑。
今天休息,不急着返程。吃完饭,林立静拉着周旋和许念到隔条街的杂货摊闲逛消食,王玄没兴趣一起,跟白行樾在街口聊工作。
路过卖维族套裙的服装摊,林立静兴奋得不行:“周旋,我们试试姐妹装——就那两条,粉色和蓝色的。”
周旋拗不过她,答应了。
摊位最里面有个临时搭的试衣间,换完衣服,老板娘过来给她们戴花帽,把长发侧分,两个粗辫垂在胸前,帽檐点缀了珍珠,一闪一闪。
周旋先弄完,林立静忍不住夸赞:“真好看啊。”
周旋摸摸淡蓝色的绸裙料子,手感不如上次在过街楼看的那件,样式却更好看。
等林立静换衣服的空隙,周旋挑了一对银手镯,无意间抬头,正对白行樾在的方向。
他侧着身体,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眇眇忽忽,轮廓散着光。
察觉到有人在看,白行樾视线扫过来,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秒,便淡淡收回了目光。
周旋没太在意,问老板娘一共多少钱,扫码付款。
结完账,周旋和林立静过去和他们汇合,许念跟在后面,帮忙提装旧衣服的袋子。
经过白行樾身边,周旋听见他说:“这颜色果然更衬你。”
声音很低,仅限他们两个人听到,不像往常那样轻佻的语气,趋近于客观评价。
周旋脚步不着痕迹一顿,抿唇笑一下,算是回应。
逛得差不多了,趁太阳还没下山,几人往回赶。
改装后的面包车行驶在高速路上,车里放土味情歌的dj,王玄手掌方向盘,嘴里嚼着口香糖,将音量放到最大。
前方是一望无垠的雪山,披晚霞和宏光,离远看像空中楼阁。
气温渐渐降下来,周旋关上车窗,披了件外套。
花帽上的珍珠在眼前乱晃,她想摘掉,想了想,把手放下了。
下了高速,途经一片沙漠,开出去没多久,车子猛地顿在原地,前车胎陷进了黄沙里。坐在前排的林立静和许念往前一趔趄,晕头转向。
王玄低声骂了句,说:“好死不死,怕什么来什么。”
白行樾拉开车门:“我去看看。”
这两天风大,沙尘乱飞,有些坑没被填实,看上去平整,车经过必遭殃。
王玄跟着下了车,问道:“陷得深吗?”
白行樾说:“深倒不深,但需要工具抛沙。”
“那完了。”
“车里没备?”
“装的东西太多,我就拿下去了。”王玄说,“本来没想走这条近路,这不抱侥幸心理了么。”
眼看天要黑了,温度急剧下降,没法在沙漠里久留。
王玄说:“现在叫拖车来不及了。附近有个村子,先在那儿将就一晚,明早回。”
林立静从车窗探头:“王队,这离村子多远啊?”
“也就十公里吧。不远,走走就到了。”
林立静哀嚎一声:“这还不远,这可是沙漠……”
一群人下了车,带上必需品徒步朝南走,一步一个脚印,耗时耗力。
考古工作者
常年在野外跋涉,体力跟得上,外加白天吃得多,走起来没那么艰难。
没一会,周旋出了一身汗,又冷又热。
白行樾原本在前面打头阵,慢慢放缓脚步,和周旋并肩。他接过她手里的包,说:“给我吧。”
周旋说:“挺重的。”
“看出来了,你拿得吃力。”白行樾平声静气道,“我这个做朋友的,总不能视而不见。”
夕阳下,她皮肤白里透红,颈间的汗珠随风蒸发,浮一层水光。
周旋用手背擦了擦汗,看着他拎着包,一步步走远。
白行樾捏准了分寸感,压根没有和她闲聊的打算。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偶遇从外头回村的维族汉子。
打听出他们去哪,汉子从骆驼上下来,勒紧了绳索,叫他们把东西搭驼鞍上。后头的拉车上放了几箱水果,承重有限,王玄让周旋和林立静坐上去。其余人跟车走。
汉子招呼:“箱子里有葡萄和密瓜,你们渴的话就吃点。”
“好啊。”王玄一把搂住汉子的肩膀,“太感谢你了兄弟。没有你带路,我们没准得绕远。”
汉子摆摆手:“哎呀,客气了。”
村口有家小旅馆,常年没什么游客,但打扫得干干净净。
汉子引他们到前院,帮忙把大包小包搬进去,之后潇洒离开了。
前台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头发乌黑茂密,皮肤黝黑,眼睛亮亮的,待白行樾尤其热情。
这边设备落后,只能用纸笔登记信息。姑娘拿着白行樾的身份证,好奇:“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白行樾语气温和:“树荫。”
姑娘绽开笑容,耳根泛红,将证件递了回去。
一行人拖着疲软的身体上到二楼。
房子是上下两层的土著结构,门上刻了木雕,油灯散出的光透过缝隙照出。屋里没有床,从东到西一条通铺,被褥摞在墙角。
隔壁是浴室,男女混用,周旋和林立静先去冲澡。
洗过澡,都精神了,趁时间还早,王玄不知从哪倒腾出一副扑克牌,嘴里叼着烟,吆喝众人斗地主。
周旋没参与,披散着一头湿发,到楼下借吹风机。
走到楼梯拐角处,看见白行樾在和刚刚那个姑娘聊天,周旋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白行樾站在吧台外侧,侧对着她,和对方说了句什么,惹得姑娘“噗嗤”一声娇笑。
姑娘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朝空中比划了一下,眼里笑盈盈的,比烛火还亮。
气氛正浓,周旋没下去打扰,扭头回去了-
“你猜得没错,今天给你们带路的是我阿卡。”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东头有家驿站,住宿更便宜,他带你们来这是想照顾一下家里的生意——我会给你们打折的,明早也会给你们做早饭。”
白行樾下楼不是为了指责什么,便说:“驿站提供不了餐食,你们这也算物超所值。”
姑娘笑起来:“你放心吧!刚刚那事包在我身上!等天亮我就去找我阿卡,问他要抛沙的工具。”
白行樾微微颔首:“辛苦了。”
楼梯口那道影子几乎覆盖了整面墙,想不注意到都难。
墙壁由灰到白,直到影子快不见了,白行樾才瞥去一眼,捕捉到淡蓝色的裙摆。
姑娘正叽叽喳喳说些什么,白行樾无心多言,应对完,抬腿往楼上走。
二楼,走廊的折叠窗被掀开一条缝隙,风丝丝绕绕地吹进。
周旋站在通风口,不停地拨弄着头发,有一缕钻进领口,紧贴着皮肤,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房间隔音不好,王玄粗犷的笑声传来,混着林立静的不满:“您不能仗着自己官大一级就耍赖!该弹的脑瓜崩儿一个也不能少!”
许念在一旁当和事佬,弱弱地说:“要不就算了吧……真要论这个,我们俩加一起也大不过领队。”
林立静拔高音量:“不行!他刚刚弹我那么狠!”
周旋在外头听得想笑,余光瞟见白行樾过来了,不自觉地敛了嘴角的弧度,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白行樾走到她身旁,按动打火机,掌心拢住火苗,朝窗缝吐出一口烟圈。
两人并排站着,任由时间分秒流逝。
过了两三分钟,白行樾说:“今天奔波一天,又走了那么远的路,睡前记得放松肌肉,省得明天难受。”
周旋眼睫一颤,说知道了,又说:“你也是。”
白行樾扬一下眉梢,说:“我又不累。”
“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你精力比常人旺盛。”
白行樾看她一眼:“你指哪方面?”
“没指哪方面。”周旋顿了顿,“字面意思。”
白行樾低低笑了声,问她:“刚刚怎么没下去?”
周旋不意外被他发现,坦言:“怕打扰到你,也不想干涉太多。”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花心。见一个,对一个感兴趣。”
“速战速决,及时止损……有什么不好?”
“止的什么损?”
周旋这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坑里。
他从没挑明过自己的感情倾向,何来的及时止损。
可她也不是非要按部就班地回答他的问题。
周旋把半干不干的头发捋到肩后,面上带笑:“挺晚了,早点睡吧。晚安。”
“周旋。”白行樾看着她的背影,不慌不忙叫住她。
周旋转过身。
白行樾往前挪动半步,缓缓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沿她耳廓向下,停在锁骨处,要落不落。
停留了几秒,最后放下手,携走一股风。
白行樾自始至终没碰到她,也没打算直接上手,而是提醒道:“衣服里黏了头发,不难受么?”
他太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周旋的神经由紧绷到放松,再到悬空。
正僵持着,不远处的木门被一把推开。
王玄迈过门槛,看到他们面对面站着,一愣:“你们俩杵这儿做什么呢?”
第20章 第20章不会不管你
王玄看他们的表情明显有点奇怪,白行樾面不改色:“聊点私事。”
王玄了然,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们俩之间,除了聊宁夷然那小子,还有什么私事可聊?”
白行樾看了周旋一眼,似笑非笑:“也不见得。”
周旋没接这话茬。
王玄原本也是随口打趣,压根没在意,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转头进隔壁上厕所。
王玄进去后,白行樾丢下一句“记得放松肌肉”,先走了。
周旋在窗前又站了会,这才进屋。
入夜,一群人穿戴整齐在地上打通铺,周旋躺在靠墙那边,裹着被子,睡前刷朋友圈。
她和宁夷然有几个共友,其中一个人发了四宫格照片。
今晚聚餐宁夷然也在,他翘腿坐在角落,正同人说笑,酒杯在摄像头下折射出不同光线。
周旋一眼认出他手上戴的那块腕表,是她去年情人节送的礼物。
不是他平常会戴的牌子,价格也远远不及,但被放在衣帽间最醒目的位置。宁夷然一直舍不得戴,这次突然翻出来,更像在替她彰显主权。
周旋点开和他的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在她下飞机那会。
对着屏幕出了会神,她切掉微信,翻身睡觉。
一夜多梦,被王玄和许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没法睡,周旋很早就醒了。
趁天还没亮,补了个回笼觉,很快又被闹钟叫醒。 :
洗漱完下楼,桌子已经摆好了。前台那姑娘穿着围裙,在厨房和前厅之间来回穿梭,麻利地端上早饭和茶水。
周旋看着一桌子的吃食——核桃馕、烤包子、丸子汤和油塔子,还有几碟小菜。足够丰盛。八成是看白行樾的面子。
王玄拿筷子那只手弯了弯,招呼姑娘别忙活了,过来一起吃。
林立静
天生自来熟,打听:“你叫什么名字啊?”
姑娘笑眯眯地说:“古丽……在汉语里是花朵的意思。”想了想,又说,“和大树小草什么的很配哦。”
说完,古丽悄咪咪看了对面的白行樾一眼。
周旋也看向他,又不着痕迹撇开了视线,把馕撕成几小块,边吃边喝汤。
白行樾不予回应,任由她们闲聊,夹起周旋面前的盘子里的馕,送进嘴里缓慢咀嚼。
他吃相斯文,饭桌上鲜少主动讲话。
古丽用自己的勺子盛一勺碎肉到白行樾碗里,热情招待:“这是我自己腌的,很好吃的!”
白行樾说了句“谢谢”,却迟迟没动筷。
古丽搭话:“对了,你们是做什么的呀?”
白行樾说:“他们考古,我无业游民。”
古丽被逗笑:“那能和他们走在一起,你也很厉害啦。”
白行樾淡淡勾了下嘴角,没说什么。
周旋默默听着,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喝完最后一口汤,她想擦下手,抬头看一圈,发现卷纸在白行樾左手边。
她和白行樾中间没坐人,隔了个凳子,距离不远不近。
周旋不想开口求他,只得自己站起来,倾身去够。
看出她的意图,白行樾冷眼旁观,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她上半身贴近他,发尾不小心坠到他手背,白行樾移开了手,向后靠,给她腾地方。
两人无声互动,全程零交流。
拿到卷纸,周旋坐回自己位置,听到白行樾说:“说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何必这么麻烦。”
其他人只顾着聊天吃饭,没怎么注意他们这边。周旋压低音量:“我没觉得有多麻烦。”
白行樾倒没揪着不放,话锋一转,不紧不慢道:“我们是聊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了?”
周旋没太反应过来:“……什么?”
“说话声这么小做什么。”
周旋清了清嗓,平静地说:“昨天受凉了,嗓子疼。”
白行樾止住了话匣,泰然自若地继续吃饭。
如果换作往常,白行樾不会轻易给她这台阶,逗弄或消遣,定义没那么分明。她一般都会维持镇定地反压回去,尽量不让自己吃亏。
突然这么一遭,戛然而止,周旋无端有点哑然。
吃过早饭,昨天带路的维族汉子来了,带上工具和两个年轻小伙,帮忙拖车。
临行前,古丽送他们出门,依依不舍地看着白行樾,三步一回头。
王玄离远瞧着,摇摇头:“啧,可惜了。”
林立静拉着周旋凑过来,八卦兮兮道:“可惜什么?”
王玄一语道破:“这姑娘年纪太小,一看就不是行樾会相中的类型。”
听到这话,林立静更来劲了:“那白老师喜欢什么样的?”
王玄凭印象回忆:“行樾打小比同龄人成熟,我估摸着,是喜欢跟他势均力敌的。”
林立静秒懂:“那不就是谈姐弟恋。”
“看不出来啊。”王玄一个脑瓜崩弹过来,“你这丫头有点儿慧根,能听懂我的意思。”
林立静捂脑门直叫:“您就趁机报复吧!”
周旋在一边旁听,想起类似的话宁夷然也曾说过。
这头正聊得起劲,白行樾最后一个走出旅馆,跟他们汇合。
天色湛蓝,周旋和他四目相对。两人脸上都没什么多余表情,对视一瞬间,相安无事-
回到营地,周旋还有大半天假,没急着去现场,直接到办公室整理陪葬坑的资料。过段时间要下去发掘,得提前做准备。
傍晚,林立静下工了,拎着保温食盒来找她。
周旋对着电脑看得认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林立静一屁股坐在桌上,拧开食盒:“就猜到你为了工作废寝忘食,柏叔给你煮了鸡汤面,趁热吃点,别坨了。”
周旋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笑说:“还是你和柏叔对我最好。”
林立静扯把椅子坐到周旋旁边,看着她吃面,视线频频发直。
周旋问:“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林立静叹一口气,说:“周旋,你家里人支持你做这行吗?”
“他们会尊重我的决定。”
林立静颓丧地说:“我妈最近老是给我发一些考古现场出意外的视频,还说什么这行不着家不安稳,收入还低,让我考公或者继续读博。”
周旋理解她的心情,问:“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肯定是喜欢干考古的,但我妈说的话,我细想了想,也没法辩驳。”林立静说,“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林立静是北京土著,家里比较富裕,父母对她的要求无非是健康活着,不搞投资创业之类的烧钱行当败光家产就行。
这行收入低事小,常年见不到人,且无法保证人身安全事大。
周旋安慰一句:“趁实习期还没结束,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
林立静说:“其实别的倒还好,我只要一想到荒郊野外也没个信号,真出事了不能及时和家里联系,我就心慌。”
周旋说:“别担心没发生的事。”
“也是。”林立静说,“那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应该不会转业。”
林立静误打误撞:“那你和你男朋友怎么办啊?”
“还没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但我不会为了谁放弃事业。”
“有些男人仗着自己有钱,总想着圈养女人,让女人顾家。”林立静说,“要是真遇到这种男人,还不如直接甩了,简直别太三观不合。”
周旋笑出一声,有点恍惚地说:“各自立场不同,其实也没什么对错。”
吃完面,又看了会资料,周旋关掉电脑,准备回宿舍。
林立静揉一下眼睛,嘟囔:“话说,今天我右眼皮一直跳,不会要倒霉吧……”
周旋叮嘱:“不许瞎想。”
几天没回来,宿舍被林立静打扫得很干净,屋里有股清爽的海盐味。
周旋走到床边,摸了下床单,干燥温暖。
林立静说:“哦,对了——前两天下过雨,被褥有点受潮了,我想着你回来睡得不一定舒服,就趁天好帮你洗了晒了。”
周旋动作一顿,说了句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真是。”林立静笑说,“不过说实话啊,周旋,研一那会儿我觉得你这人太圆滑了,有时候还很高冷,不大好交心,本来都不想跟你合租了。还好当时因为懒,没费劲巴力找别的房子。”
文博学院不提供研究生宿舍,当初宁夷然打算在学校附近帮她租一套公寓,周旋拒绝了,托中介找合适的两居室和人合租。
林立静当时恰巧委托了同一个中介,两人在开学前就认识了。虽然是同学,又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来往较少,基本没什么交集。
周旋笑笑:“可能缘分使然吧。”
林立静搂住她的胳膊撒娇:“早知道你这么香香软软,我一年前就把你攻略了。”
周旋被弄得发痒,笑着躲开了-
发掘工作还在进行,一周后,队伍被分成四组,分别要进到主墓周围的四个陪葬坑里。
正赶上生理期,周旋身体不太舒服,早晨起床的时候,就水吞了片止痛药。
白行樾今天没工作,没去现场。
周旋刚出门,碰到他跑步回来,身上穿黑色运动服,短发随意散在额前,看起来比平时随和,少了点距离感。
周旋主动道声早。
白行樾看她一眼,微微喘着气:“昨晚没睡好?”
周旋被问得莫名,说:“没有,挺好的。”
“你脸色不好。”
“可能有点低血糖,等会吃块巧克力就缓过来了。”
和白行樾分开,周旋直接去了工地,跟许念和同组另外两个男生进了一号陪葬坑。
林立静没和她分到一组,不情愿地和沈蓓蓓丁斯奇他们进了四号陪葬坑。
墓葬主人是西汉时期的重要人物,陪葬等级只高不低。靠墓门的方向有几座棺椁,表皮已经腐烂,分上下两层,里面装满了陶俑和金银器。
几个电工进来布电线,整条甬道瞬间亮了,
两侧的壁画痕迹斑驳,彩绘碎片脱落到地上,黏成了土堆。
周旋没在门口逗留,和同组的人往里走,去找其他文物。
三个小时后,周旋从一号陪葬坑出来,到附近的遮阳棚休息。
棚里没其他人,沈蓓蓓靠在折叠椅上玩switch,旁边的塑料桌上摆着保温杯和洗净切盒的水果。
看见周旋进来,沈蓓蓓抬头看了一眼,招呼没打一个。
周旋视她如空气,自顾自喝水。
过了会,有人掀开挡帘进来,白衣黑裤,身形颀长。
沈蓓蓓立马坐起来,含笑说:“白老师,你怎么突然来了呀?”
白行樾敷衍一句,拎着袋子走向周旋。
周旋微怔:“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白行樾将袋子递给她:“闲得无聊,过来看看。”
周旋摸到一片温热,低头看:“这是什么?”
“酒酿圆子。”
“……哪来的?”
“外卖。”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记得外卖送不到这。”
白行樾勾起一边唇角:“难不成还能是我做的?”
“那还是外卖的可能性比较大。”
旁若无人的对话,明明稀松平常,外人却根本插不进去。
沈蓓蓓撇撇嘴,继续玩游戏去了。
小腹涨得难受,热饮成了救命稻草。周旋也没客气,左手端碗,连喝了好几勺,没太顾及吃相。
她原是那种偏妖气的长相,眼尾上挑,妩媚有余,却习惯性冷眉冷眼。此刻倒比平时更鲜活了。
白行樾饶有兴致道:“有那么好喝?”
周旋点头,毫不吝啬地夸赞:“好喝。圆子很劲道。”
白行樾说:“看来师傅手艺还不错。”
周旋张张嘴,正要说点什么,外头衔接的电线突然小幅度爆开,“滋啦”几下,火苗窜出半米多高,迅速变成黑烟。
几乎是一瞬间,四号陪葬坑那边一声巨响,原本敞开的甬道生生落下一道石门,震得地面颤了颤,尘土弥漫。
周旋眉心拧在一起,问道:“怎么回事?”
白行樾说:“应该是里面的电线被破坏,漏电了,腐蚀了支在门上的金属零件。”
一旁的沈蓓蓓听到这话,吓了一跳,手里的游戏机掉在腿上。
周旋回头看她,眼神泛冷。
没等周旋问话,沈蓓蓓心虚招了:“……我刚刚从四号坑出来,不小心绊到了电线,以为没什么事,就没报备。”
周旋吸进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立静他们是不是还在里面?”
沈蓓蓓不说话了。
周旋耐着性子又问一遍,语气比刚刚轻,却更骇人。
沈蓓蓓缩了下肩膀,强撑着回怼:“是又怎么样啊?不就是一道门嘛,等会叫人爆破掉,或者拆了,不就完了吗?我又不是故意的,干嘛咄咄逼人?”
周旋什么都没说,拿起桌上的水杯,将剩下半杯温水倒向她的游戏机。
裤料被水洇透,沈蓓蓓大叫一声,从折叠椅上跳下来:“你干什么啊?”
周旋淡淡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一次两次,谁也没必要为谁的恶趣味买单。”
知道她说的是那晚被关在库房的事,沈蓓蓓不敢再反驳,抿紧了嘴唇,用手拂去衣服上的水珠。
过了几分钟,王玄等人赶过来。
周旋手背上溅了几滴水,白行樾递给她一张纸巾,说:“先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周旋接过,胡乱擦干净。临走前,她看向沈蓓蓓:“游戏机我会折现赔给你。好自为之。”
他们赶去时,石门外围已经拉好了红色警戒线,禁止任何人再靠近。
王玄单手叉腰,正在给技术组的人打电话,破口大骂,叫他们赶紧来一趟。
周旋本打算给林立静发条消息,想到里面完全没信号,放弃了。
事发突然,她刚刚脑子一片空白,冷静过后想起什么,转身朝另一方向走。
没等迈出几步,手腕被攥住。
看出她的意图,白行樾说:“哪儿也别去。等救援的人到了,自然会解决。”
“等不了了,里面空气越来越少,人待久了会憋死的。”周旋说,“我看过你画的那张地形图,有另一条出口。”
“你既然看过,就该知道那条出口很复杂,不是什么人都能进。”
周旋试图挣扎:“……你先放开我。”
白行樾依旧不放她,说:“那道石门是用来承重的,一旦落下,整个陪葬坑都有塌方的可能。”
“我如果说非要去呢?”
“我也说了,等救援。”
他太强势,没给她留出一点转圜的余地。周旋挣扎无果,异常冷静地说:“我从没指望你和我一起,但你……能不能有点同理心?立静已经被关在里面了。”
他拇指紧贴在她的皮肤上,感受脉搏强烈的跳动。
白行樾显然比她还冷静,说:“别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在乎别人,只在乎她的安危。
这话在周旋听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漠然。
她没再乱动,任由他攥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在你眼里,我也是别人。白行樾,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拦我?”
白行樾也看着她。
周旋不躲不闪,那双眼睛亮而排外。
白行樾忽然冷笑一声,松开她:“行,我不拦你。你想去哪儿,随时去哪儿。”
周旋低头看了眼发红的手腕,顾不上别的,转身走了-
石室墓占地面积大,周旋快步走了十几分钟,绕过石窟,到达四号陪葬坑的另一头。
这条出口是几番讨论后被废弃的,当时只做了表皮爆破,墓门紧紧衔接着土砌的墙壁,地面填满了渣土。门上四分五裂,开了巴掌大的洞。
周旋环视四周,弯腰捡起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用尽全力砸到门上。
洞的边缘震出几个碎块,被敲击的位置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阳光照射下,到处都是灰,粉尘飞扬,有些呛鼻子。
她止不住地咳嗽几声,忍下了不适。
周旋接连砸了几下,扭了扭发酸的腕部,正要继续,几百米开外“轰隆”一声震天响,浓烟四起,远远升起一朵枪灰色的蘑菇云。
周旋定定看了几秒,不确定是人为炸开的,还是陪葬坑已经塌方。
这边暂时安全,她没时间理会太多,抄起石头就砸。
一块碎石掉到地上,没等她反应过来,脚下一滑,右脚踝往外扭,崴了一下。
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周旋扶住墙壁,额头冒出一层虚汗。
又过了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周旋吃力地转头去看。
白行樾的身影在粉尘下出现,影影绰绰,轮廓由模糊到清晰。
他冷着一张脸,脱下风衣外套,罩在了她身上,一手揽住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叫她不得不伸出双手,牢牢缠住他的脖颈,将自己交给他。
他呼出的热气洒在她脸颊,平缓而局促。
白行樾把她放到用石头堆起的台阶上,蹲在她面前,脱掉她的鞋子,掀开裤腿,握住肿起的脚腕,检查伤势严不严重。
他动作轻柔,自始至终没出声。
周旋看着他,喉咙有点发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烈日炎炎,沉默开始无限蔓延。
片刻,白行樾开口:“别折腾了。林立静他们已经出来了。”
说这话时,他没看她一眼,继续揉捏她受伤的脚踝。
他掌心的温度偏低,贴在她发烫的皮肤上,对比鲜明。
周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指甲轻抠了下食指指肚,觉得有点难捱。
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为什么这么快把人救出来了,比如,你为什么过来。
到最后,周旋只讷讷问了一句:“你不是生气了吗?”
阳光一晃,几道透明线条直射在他手背,骨指分明的手似乎顿
了一下。
白行樾抬了抬眼,终于肯看她,缓声说:“是生气,但不会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