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麦 作品
36. 酸菜鱼
开业首日,卫菱没料到生意竟如此红火。不到半日,店里的菜品便被抢购一空。
无奈,她只得早早关了店门,盘算起今日的进账。
李嫂子手脚麻利,卫菱这边铜钱还没数完,她已擦净了桌椅,凑过来帮忙。后院传来哗啦水声,徐子烈仍在埋头洗涮碗碟。
李嫂子斜眼瞥了瞥,忽然用手肘轻轻撞了下卫菱,压低声音笑道:“阿菱,你这是给自己招了个上门女婿啊?”
卫菱指尖一顿,铜钱串“哗啦”轻响。她眼风下意识往徐子烈的方向一扫,又迅速收回。
晨日光斜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挺拔的剪影。他侧脸的轮廓如刀削般分明,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确实称得上俊朗。
卫菱收回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钱上的纹路。
这世道,再好看的皮相也抵不上一斗米实在。何况今早徐家那几个"财神爷"进门时,这人竟扔下有她就往后厨钻,活像见了猫的耗子。
她鼻尖溢出一声轻哼。这般怯懦,这般胆量……
“嫂子别拿我打趣了,”卫菱手里的铜钱叮当作响,语气比数九寒天的冰棱还冷,“我收留他包吃包住,他做工不拿钱,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谈好了的,他不过是半个伙计罢了。”
李嫂子"啧"了一声,话还没出口,外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马匹嘶鸣声。
卫菱指尖一颤,铜钱“叮铃”滚落在地。
她刚要拉着李嫂子去看个究竟,一道身影却挡在了她面前。
“让开!”
卫菱一巴掌拍在那人肩上,将他推到一旁。
又是徐家的那群人!
卫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算什么孽缘,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上他们?
她正踮脚张望,忽然眼前一黑,一股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匹受惊的骏马不知何时竟冲到了她面前,喷着粗气的马鼻几乎贴上了她的脸。
卫菱浑身僵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双脚却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
“小心!”
徐子烈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将她拽到身后。
在看清勒住缰绳之人后,他身形一变,转身将卫菱护在怀中,用自己的后背对着外面。
徐家的几个壮汉合力之下,惊马终于被制服。
“市姎没事吧?”
卫菱从徐子烈怀里挣脱出来,小脸煞白,血色全无。
她朝徐家打头那人摇摇头:“无碍。”
徐家领头的男子歉疚地朝卫菱行了一礼,转身继续去收拾残局。
翻到的货箱、散落的果蔬、撞坏的摊子……
这满地狼藉,少不得要赔上一大笔银子。
待那群人的脚步声渐远,徐子烈才用余光扫视四周,缓缓转过身来。
见那群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无暇他顾,他一把扣住卫菱的肩膀,将她转了个圈,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确认她毫发无伤后,他抿了抿唇,跟卫菱对视一瞬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后院。
这女人正在气头上,他还是躲远些好,她打人很疼的。
卫菱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头微蹙。
这人当真奇怪。
有危险时,既能毫不犹豫地护在她身前,也会躲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矛盾的很。
想不通便不想了。
卫菱摇摇头,回到了柜台。
她俯身,正准备去拾散落在地的铜钱,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呀!”
李嫂子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吓得她浑身一抖。
“这可是大凶之兆啊!”
卫菱回头一看,三枚铜钱整齐地排列在地上,皆是反面朝上。
“阿嫂还懂占卜?”
李嫂子摇摇头:“我哪里懂这些,只是……”
她顿了片刻,继续道:“只是当年我未过门的夫君病逝前,家里请人占卜,得的便是这般卦象。没过两日,他就撒手人寰了.”
若是从前,卫菱定要笑她迷信。
可此刻,她盯着那三枚铜钱,心头莫名发紧。
她将地上的铜钱捡起来,默默将铜钱收进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钱币边缘。
小心驶得万年船。
将钱全数完,卫菱的嘴角就压不住了。
乖乖!
光是这一日的净利,竟抵得上她往日卖三天豆腐的进账!
她指尖发颤地捻着铜钱,一枚一枚往荷包里装,沉甸甸的分量坠得布袋都变了形。
穿成串的铜币和刀币被她装进柜台深处一个不起眼的盒子里锁好,其余零零碎碎地,都放在找零用的木盒里。
“走,阿嫂!”她挽住李嫂子的胳膊往外冲,“我们买菜去!”
到底是城里方便,出门就是集市。哪像是在李家村的时候,除了能去刘屠户那买点肉,想买块新料子都得隔天起早进城去。
食肆开业前,卫菱便与刘屠户立了契。
每日寅时三刻,刘屠户便赶着驴车,将刚屠宰完的货给卫家食肆送过来。
今晚要用的肉后骨头早就堆在后院的厨房里了。
新鲜的菜蔬却是要现买现挑的。
萝卜是秋冬的时令,这会儿早过了季,市面上连个影子都瞧不见。荠菜倒是鲜嫩,可这盛夏时节,就算跑遍山头也采不满一竹篮——昨日李嫂子忙活半日,才堪堪择出一小把,连半盘菜都不够。
眼下店里能稳定供应的,也就只有韭菜了。
卫菱蹲在菜摊前,指尖拨弄着青翠的韭菜叶。
夏韭不如春韭鲜嫩,茎叶粗硬,还带着几分辛辣气。但胜在价贱量足,一把不过两枚刀币,混在猪肉糜里,倒也能凑合着卖。
“走吧,阿嫂。”她将韭菜塞进竹篮,挽起李嫂子的胳膊,“咱们再继续转转。”
集市快关了,远不如早晨那般热闹。
卫菱随着人流慢慢晃荡,耳畔尽是铜钱叮当、讨价还价的声响。
她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荷包,心里想着开张头一日就这般红火,合该吃些好的庆贺。
卫菱瞧见,几个瘦小的身影蜷在青石墙根下,像一窝挨冻的雏鸟。
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子挺着单薄的胸膛挡在最前头,粗布短打上挂满了零零散散的泥点子。他
身后,两个小一点的男孩像合拢的贝壳般把一个小姑娘圈在中间,四只黝黑的小手紧紧攥着妹妹的衣角。
当哥哥的突然对上了卫菱的视线,喉结动了动,却把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倒是被护在中间的小姑娘从人缝里漏出半张脸,沾着草屑的睫毛忽闪忽闪,活像只躲在芦苇丛里的水鸟。
他们面前摆着个破旧的竹篓,里头躺着两尾草鱼。鱼鳃还在微弱翕动,鳞片上沾着河泥,显见是刚离水不久。
“女娘要买鱼么?”为首的少年嗓子发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篓沿,“十个铜板……不,五个,五个铜板就成。”
卫菱蹲下身,往竹篓里瞧。
稍大的草鱼尾鳍残缺,像是挣扎时受的伤;小的那尾不过巴掌长,怕是刚学会觅食就被捉了上来。
躲在哥哥身后的妹妹突然探出半张脸——面颊脏得像小花猫,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卫菱忽觉荷包发沉,今早收的铜钱正在里头叮当乱响。
“这两尾,我都要了。”
她从荷包里拿出十个铜币,故意不去看少年骤然亮起来的眼睛,“帮我装到篮子里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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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菱篮子里装着韭菜,便把李嫂子空空如也的篮子递给了少年。
卫菱整理好竹篮,起身要走,身后传来小孩子压低声音的欢呼。
“阿兄!我们今晚终于能吃上饭了!”
她没回头,加快脚步融入人潮。
袖口突然一紧。
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追了过来,垫脚往她手心塞了个草编的小蚂蚱,又兔子似的窜回了兄长身边。
小姑娘躲在兄长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小鹿眼怯生生地在偷偷打量着卫菱。
卫菱冲她眨了眨眼,小姑娘立刻把脸埋进兄长破旧的衣襟里,只余下一绺翘起的发梢在晨风中轻颤。
卫菱笑着摇摇头。
菜篮里的小草鱼轻飘飘的,怕是连鱼刺都算上,也剔不出二两肉来。
走远些,又路过了一个鱼摊。
摊主的木盆里,一条肥硕的草鱼在游动,鱼尾甩动,水面层层叠叠的水纹扩散开来。
“这条,我要了!劳烦连带我这两尾小的,一同收拾干净。”
从刘家村出来的时候,她带了一小坛子腌得酸菜。
有鱼,有酸菜,酸酸辣辣的酸菜鱼当庆功宴,再合适不过了!
去了鳞的草鱼沿脊骨剖成两片,鱼骨斩段,鱼肉斜刀片成“蝉翼片”。
卫菱切着鱼,忽然就想起了刚认识徐子烈那会儿。
他昏倒在他家门口,她买了条鲅鱼回去,一条鲅鱼她恨不得能吃上半个月!
如今,她都奢侈地一条鱼吃一顿两顿了。
啧,她也是过上好日子了啊!
锅烧热后,放入猪油烧化煎鱼骨。等其变成金黄色后,加葱姜去腥,再注入沸水和切碎的酸菜。
加一点点盐和茱萸酱调味后,盖上锅盖炖煮。
待锅里的汤滚起来后,再逐片下入鱼片。
琥珀色的汤汁上,浮着一层金黄色的油花。褐黄色的酸菜被切成碎丁,包围住了雪白的鱼片。
酸香混着鱼鲜扑面而来,勾得人舌底生津。
入口先是尖锐的酸,刺得人眉头一跳;继而化作温润的鲜,鱼骨的髓质在舌尖化开,带出河鲜特有的甘甜;最后是茱萸的后劲,麻意如蚂蚁爬过后颈,让人忍不住“嘶”地倒吸凉气。
酸菜咀嚼起来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鱼片嫩滑,轻轻一抿便融化在口腔中。
因为提前用粟酒腌制过,以去除腥味。是故此刻还能感觉到鱼肉中好像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粟酒香在齿间徘徊。
卫菱舀了一勺汤汁淋在豆饭上,又往上加了一点茱萸酱。搅拌均匀后,舀起一勺,再往上加些酸菜和鱼片,一口下去,酸酸辣辣过瘾极了!
徐子烈瞥见卫菱的动作,也学着他的样子试了一下。
但他没注意到卫菱加了多少茱萸酱,只想着越多越好。
当那口饭一包进嘴里,茱萸的气息充斥在口腔中。
他赶紧紧绷嘴唇,不让饭喷出去。
但是浓烈的茱萸呛得他只咳嗽。
他始终闭紧了嘴,发出的咳嗽声都是沉闷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劲,他随便嚼了几下就将口腔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他视线在桌上搜寻着。
抓起卫菱面前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总算是活过来了。
他舒了口气。
被辣红的眼睛跟卫菱怒气冲冲、要杀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徐子烈!”
“你自己没有水嘛!为什么要喝我的!”
卫菱放下碗筷,抬起手要打他。
徐子烈身体先于脑子一步,端着饭碗就跑了起来。
一个追,一个逃。
李嫂子看着她俩打闹的身影,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