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睛也变得浑浊,没有了睥睨顾盼的风采,微眯着的眼睛望着满头白发的许阳,眼里有怨怼,有审视,更多的是莫名。
看着漫山遍野人族强者的尸身,苍老的炬浑浊的眼睛里才再次有了些许光芒,就像一头即将饿毙的孤狼再次看见了血食,眼里满是贪婪。
“死了这么多人,真的值得吗?”
目光逡巡了一遭,炬浑浊的双眼仿佛没有了焦点,嘴里呢喃着,甚至带着惋惜,悲伤便同时流满了山岗。
“值!当然值得,怎么不值得?”
伸手扯出被老黑咬在嘴里的衣角,不耐烦地随手抓出一把神格,在老黑满是星星的大眼睛的注视下扔给了对方,老黑只是大脑袋随意划了个圈,便一个不漏地将漫天洒落的神格吞进了嘴中,一脸的满足。
许阳明白炬的问话的寒意,神明总是习惯在不经意间叩问本心,然后牵着你的思绪按照他想要的方向走,就像牵着一头被蒙上双眼的驴子。
随手丢掉了手里的未知的兵器残片,随意在地上划拉着。他甚至都没有起身的意思,连番的战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这本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为了这一刻,他们经历了可能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煎熬,相比于死亡牺牲,他们更在乎的是血脉的尊严。”
“尊严?活着的时候才有尊严可谈,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一死万般皆空,还谈什么尊严。”
许阳笑了,他一点都不诧异炬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无论是他,还是他背后的神明,始终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血脉延续的意义。
“所以,你永远不会懂,就像你们神明,犹如蚂蟥一样只知道趴在人族的身上吸血,却从来没有懂得灵魂存在的意义。或许是因为,你们神明的灵魂并不纯净。”
“血脉只是载体,而他托载的灵魂才是我们人族传承不灭的根本,这也是你们为什么总是觊觎我们的灵魂,因为相比人族的灵魂,神族似乎天生就是残疾。”
炬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张口想要反驳,却发现一时间竟然难以反驳。从他降生的那一刻,掠夺人族的灵魂,吞噬他们的信仰就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没有神明告诉他为什么,也没有神明认真和他解释过,或许他们也说不清楚,他们将这理解为本能,理解为天经地义。
他们只有不断吞噬人族的灵魂,收割人族的信仰,才能有机会在宇宙一次次的湮灭、新生的循环往复中生存下来,他们所依仗的,从来不是他们炫耀的神明的伟力,而是一个个收割的人类的灵魂,那是他们重新回归的信标。
“可是,你们终究是要死掉的,为什么不肯和我合作,让你们的死变得有意义,甚至你们有机会和我一起获得永恒,一起不朽。”
“你还真够无耻的,如果真是照你所说,那时的我还会是我吗?欺世盗名的家伙,难道你现在只能靠着舌灿莲花来掩饰你们的罪恶吗?”
“所以,你们宁愿选择死亡,宁愿化为尘埃,宁愿永久沉沦?”
炬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异常,温吞、腐朽的衰老的神明忽然变得疾言厉色,可这又何尝不是色厉内荏的表现呢?
“哎哎哎,急了不是。如果声音大就代表着真理,那么这世界上所有的驴子,最少都得是圣人的修为,按照你们神明的阶级划分,最少都要是真君级别的强者。”
胖子佟虎从老黑身后探出脑袋,远远望着祖神炬,一张嘴就是冷嘲热讽。
炬的脸色变得尤其难看,他的威严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践踏,却偏偏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内心的苦闷似乎只有他自己能懂。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去死?都去死吧,卑贱的虫子们,彻底消亡吧!”
没有人回应他,没有人回应这个此刻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的祖神,因为没有人有信心从言语上说服一个疯子,一个几近疯癫的衰老的神明。
回应他的是一条大河,一条忽然出现的横亘虚空的大河,不知其所以始,亦不知其所以终。
大河滔滔,河水奔涌不止,偶有惊涛拍岸,溅起无数晶莹的水珠,折射着世间万物。
一座石桥横亘在大河之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桥面,浓浓的水汽让大河看上去雾气蒙蒙的,仿若虚幻一般。
可它的确存在着,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西极大陆这片废土,出现在大陆中心的这座神山之上,出现在山巅的大殿之前,出现在众人的头顶。
“你错了,死亡从来都不是重点,那只不过是另一段新生的序章。”平静祥和的声音蓦然传来,在虚空回荡,的确是在回应炬,却仿佛也在呼应所有的人。
因为,在死亡面前,所有的存在似乎都是平等的,没有任何存在能逃避死亡。
许阳倏然起身,望着大河的方向,望着大河上那座石桥,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
一只通体雪白的乌鸦稳稳地站立在桥栏上,歪着头望着许阳,猩红的眼里竟然有人性化的戏谑。
一只白嫩的手掌从水雾中探出,轻轻抚摸着乌鸦的头顶,白色的乌鸦便悄然合上了双眼,一脸的享受。
“姐姐!?”火炜兴奋却又迟疑地开口呼喊,她实在想不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故人。
火炜不自觉扭头看了眼许阳,看着许阳微微点头,似是确认了自己内心的猜测,火炜更是不自觉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巴,满脸的不可思议。
自从出了函谷,出了那座星空古城,他们已经不知在星空下行走了多少岁月,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荧惑这颗古星,会在西极大陆这片废土,再次与故人重逢。
裙裾摆动间,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悄然出现,穿透薄薄的水雾,却不见一丝潮湿,就这么悄然间出现在众人眼前。
“好久不见,小许阳。”
女子浅笑嫣嫣,当真如故友重逢,让人如沐春风,赫然便是那星空古城的神秘女子,掌控着不知名大河的神秘存在,柔奴。
老黑悄无声息地挪动着身子,努力将自己躲在吉吉身后,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他向来横行无忌的性格,每每对上这年轻的宫装女子的时候,便不自觉地感到一丝胆怯,浑身不自在。
许阳几步上前,抬头望着半空中独立桥头的女子,开口道:“好久不见,柔奴姐姐。”
柔奴刚要开口,却不防山巅的大殿前,祖神炬不知怎的,竟然徒手将门框生生掰下来一块,浑浊的双眼此刻满目骇然,一动不动地望着半空中的女子。
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悄无声息地撕裂了一道口子,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乎和眼前的一幕逐渐吻合,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柔奴清秀的眉毛皱起,看向炬的方向,眼里充满了厌恶,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目光还是在那山巅的大殿上流连了片刻,方才重新看向许阳。
“一别经年,星汉迢递,昔日的少年郎,如今似乎长大了呢。”
许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满头的白发,却也不免内心唏嘘。是呀,不知不觉间出走那座星空古城,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不知姐姐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许阳还没有自负到相信对方是专门来看自己的,这神秘的女子哪怕是现在的他,也看不透丝毫底细。
就连那盘坐在云端的扶风都神色诧异,显然突然出现的柔奴超出了他的认知。
“我吗?”柔奴笑了,当真如百花齐放,就连一向死气沉沉的西极大陆都仿佛焕发了无限生机。
“我行走于生死之间,哪里有生死,哪里便是我的修行所在。”
许阳微怔,他隐约知道对方似乎对于生死有着别样的法门,却没想到对方却是如此恐怖,直言生死。
“在你们看来的死亡,在我这里不过是新的开始罢了。所以,死亡并不可怕,畏惧死亡才是真正的不可救药。”
炬神色怔然,畏惧死亡才是真正的不可救药,简单的话语中,却仿佛蕴含着极致的道理,只是此刻却毫无头绪,无从勘破。
柔奴却不再多言,纤纤玉手轻轻挥动间,便有无数的曼珠沙华涌现虚空,铺成了一条凌空独立的大道。
战场上,忽然有无数道虚影从倒地的躯壳中站起来,一个个眼神迷茫,仿佛受着无形的牵引般,沿着那曼珠沙华铺就的大道,缓步而行。
每走一步,那虚影便凝实一分,随着前行的虚影不断凝实,眼神也逐渐变得澄澈了许多,再没有了初时的迷茫。
虚影仿佛无法看到柔奴的存在,甚至就连桥头栏杆上站立的白乌鸦都视若无睹,亦步亦趋地向着桥的最高处行去。
第一个行至桥中央的虚影已经彻底凝实,远远望去竟然和生前别无二致,甚至就连身上的创伤都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恐怖的感觉。
人影站在桥的最高处,竟然有些纠结,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整个人从桥上高高跃起,纵身跳入那奔涌不止的大河之中,奋力向着上游游去。
直到此时,炬才发现,那大河中本就有无数人影晃动,他们无一例外地奋力游动着,向着上游的方向逆流而上,仿佛有执念在指引他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后面的虚影跟上,行至桥中央,也有纵身跳入大河的,却也有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头也不回地向着桥的另一端行去,逐渐隐入水雾之中。
许阳甚至看见了一个熟人,赫然便是那曾经在诛神战场上奋力拼杀的王开。
此时的王开随着一个个凝实的人影逐渐向石桥的最高处走去,待到他面前再无一人,原本迷茫的眼神竟然在这一刻彻底恢复了清明。
桥上的王开倏然转身,目光焦急地四下逡巡,整个人竟然不受控制般剧烈颤抖起来,薄薄的嘴唇紧抿着,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焦虑与不安。
忽然间,王开的眼睛亮了,纵使相隔甚远,可许阳依然看清王开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希望的光芒。
顺着王开的目光看过去,许阳便看见了子非鱼,以及端坐在子非鱼肩头那虎头虎脑的少年。
少年手中依旧紧紧攥着木剑不肯松开半分,溜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大河上的石桥,看着石桥上的王开,一直蕴含在眼中的泪珠终于无声地潸然落下。
王开却笑了,虽然没有声音传出,许阳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喜悦,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那是一切终得解脱的畅快,那是无拘无束的肆意。
咫尺之遥,却天人永隔,这无疑是件残酷的事。
可王开明显不这么认为,哈哈大笑中,王开伸手,竟然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划下。
没有鲜血流出,可从王开强忍着咬合的牙齿,以及眼角不停地跳动,可以看得出此刻他所承受的痛苦。
一个清晰的短剑的形状出现在王开的左臂上,看模样赫然和少年手中的木剑一般无二。
王开双手并拢成一个大大的喇叭形状,努力向子非鱼肩头的少年呼喊着,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传出。
许阳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拭去眼里溢出的泪滴,否则就算是他也难以看清对面的情形。
“儿子,记住了,爹会回来找你的,记住这柄剑的形状,看见他就知道我回来了!”
注视着桥上王开的嘴唇一张一合,许阳几乎同时开口述说着,没有人打扰他,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给谁听。
虎头虎脑的少年在惨烈的厮杀中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可现在的他,眼泪就像决堤一样流个不停,一只手握着木剑,一只手努力向前抓着,想要抓住即将消失的父亲。
“爹爹……”
稚嫩的声音在山间回荡,犹如黄钟大吕,每一声都重重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