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九年腊月的建康宗族囚室,土墙缝隙里渗出的冰棱在烛火中折射出幽蓝。
郗自信还是被文帝下令背起了北伐失败的锅。
此刻他望着梁上悬挂的草席——那是他用改良的麻种编织的,比寻常草席坚韧三倍,此刻却成了隔绝君臣的屏障。
门锁转动的声响突然刺破寂静,文帝刘义隆裹着狐裘踏入,龙袍下摆扫过门槛积雪,明黄缎面在雪光中泛着冷意。
“车子,这囚室比朕想象的还冷。”文帝搓着冻红的脸蛋,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农田改革策》残卷。
竹简写满批注的页面被潮气粘在一起,“区田法”三字的朱砂圈痕已褪成淡红,恰似他袖口露出的药囊系带——那里面装着的辽东人参,与三日前太医署送来的“桂枝龙骨牡蛎汤”药方,都未能止住他入秋后的频发咳嗽。
郗自信掸去木凳上的积雪,听见板凳腿发出“吱呀”声响——这是用江州改良的铁梨木打造的,本应陈列在相府演武场。
“陛下不该来。”他望着文帝靴底沾着的宫廷朱砂,那颜色与囚室墙壁的霉斑形成诡异对照。
“第三次北伐的败报,御史台已指臣为罪魁。”
烛火将文帝刘义隆的影子投在冰墙上,忽明忽暗。
文帝突然剧烈咳嗽,帕子掩住的指缝间渗出点点暗红,却见他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目光扫过郗自信囚衣上的补丁。
文帝低声开口:“车子,你还记得彭城老宅的桑树林吗?”
文帝的指尖划过木凳边缘的刻痕,那是郗自信当时测试铁梨木硬度留下的。
“你七岁那年,偷拿父皇的耒耜玩耍,结果把桑树根刨断了半棵。”
这道久违的哥哥的声音忽然带上笑意,“父亲提着藤鞭追你,你躲进桑树丛,结果把我的风筝线缠在了树杈上。”
郗自信抚摸着刻痕,忽然想起那柄被刨断的耒耜——手柄处还刻着“永初元年”的字样。
“陛下那时帮我藏起断耜,”他的指尖触到冰棱,“说‘弟弟太小,不懂农事’。可转眼就在父亲面前告了状,害我跪了半宿。”
文帝闻言,老脸一红,又剧烈咳嗽起来。
待咳嗽稍止,帝王又从袖中摸出枚磨圆的陶片,上面刻着模糊的“车”字。
“这是你当年做的‘竹马’车票,”陶片在烛火中泛着暖光。
“说集齐十片就能换父亲的战马。结果你竟然拿它换了邻家阿婆的半块麦芽糖。”
囚窗外的风声突然加急,吹得窗纸哗啦作响。
郗自信想起刘裕在彭城校场的训话,当时他的铁甲在晨霜中沾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父亲总说,‘耕者有其田,战者有其功’。”
他指向墙角萌发的稻芽,“陛下还记得吗?九岁那年,父亲让我们用真犁耕地,说‘不会种田的将军,不是好将军’。”
文帝的目光落在稻芽上,忽然从怀中掏出枚玉扣。
“这是你耕完地后,父亲赏的‘耒耜扣’。”
玉扣的禾穗纹已被磨平,“你非说要送给我,说‘哥哥将来是天子,要记得让百姓吃饱饭’。”
“可陛下后来又把它赏给了宠臣。”郗自信的声音陡然低哑起来。
室内顿时无语,只有屋外更夫敲过的梆子声在回响。
文帝突然起身,龙袍扫落案头堆放的农具图纸。
“你十岁时在桑树下念《无衣》,”刘义隆的声音混着风雪,“说‘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要和车儿我共饮黄河水。”
郗自信望着梁上悬挂的草席,“三哥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呀,那时我们拿桑枝当戈矛,”
他的指尖划过草席纹理,“说等长大要北伐,在鲜卑王庭种满桑树。”
文帝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狐裘袖口滑落,露出内侧绣着的“与子同袍”四字——那是大姐会稽长公主离世前亲手所绣,如今丝线已磨断大半。
“可你知道吗?”文帝的瞳孔在烛火中震颤,“当我看见你府中僮仆六千,想起的不是桑树下的誓言,而是父亲说的‘功高震主者,未有善终’。”
烛芯突然爆响,照亮了文帝鬓角的白发。
郗自信想起元嘉三年征讨谢晦时,两人共乘一匹战马,他的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腰带。
“陛下还记得吗?过淮河时马失前蹄,你把我护在身下,自己磕破了额头。”
文帝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卷泛黄的帛书。“这是你当年画的‘北伐图’,”帛书上的稚拙线条画着桑树与戈矛,“说要在黄河两岸种‘五层桑’,最底层养蚕,中间结果,最上层栖鸟。”
“可如今黄河两岸只有焦土。”郗自信接过帛书,看见背面用朱砂写着“元嘉七年作废”。
他突然笑了,笑声惊落梁上冰棱,“陛下可知,臣在江州种的‘五层桑’已成活?最上层的鸟,会啄食中间层的害虫。”
屋外的梆子声再一次传来,文帝从腰间解下枚青铜钥匙。
“这是尚书台农具库的钥匙,”钥匙坠着的禾穗纹磨损严重,“当年你吹牛,要做把‘万牛犁’,一犁能耕十里地。”
郗自信握着钥匙,触到上面刻着的“永保民天”——那是刘裕的御笔。
“臣弟小时候不懂,”他的声音在风雪中飘远,“以为禾穗纹比蟠龙纹更珍贵。”
文帝转身望向囚窗,雪光映着他颤抖的肩背。“车子,”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那年彭城桑树林遭了虫灾,是你带着我们大家一块去‘消灭’虫害。”
郗自信望着钥匙上的禾穗纹,忽然想起童年桑树下的誓言:“我要辅佐哥哥让百姓吃饱,若违此誓,甘受桑木鞭笞。”他笑了,笑声混着窗口的风声,在囚室中激起回音。
“车子可还曾记得,元嘉十二年那场大疫?”文帝继续回忆,“朕重病昏迷三日,是你亲侍于我病床左右,尝药喂朕,照料的无微不至;又在含章殿坐镇,以雷霆手段隔绝出疫区,活人无数。”
“臣记得。”郗自信点着头,“那时陛下说,‘天下事,尽付车子’。”
话音未落,文帝突然起身,龙袍扫落案头堆放的农具图纸。
改良的曲辕犁零件散了一地,梨木与青铜的碰撞声,恰似十年前相府议事时的玉笏击案。
“可你知道吗?”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冰棱簌簌坠落。
“当朕在病榻听见,你府中每日车水马龙,连檀道济的旧部都持虎符出入时。。。”
文帝猛地攥住郗自信的手腕,狐裘袖口滑落,露出会稽公主亲手所绣的“手足印记”,然而如今丝线已磨断大半。
郗自信望着对方眼中翻涌的猜忌,却对十数年前已然发生之事无从辩驳。
“臣当年确有失察。”他挣开手腕,指向墙角堆放的破筐,“刘湛私铸虎符时,臣正在彭泽试种新稻。”
筐底沉着的稻种已发出嫩芽,在冰雪囚室中划出一抹突兀的生机。
文帝突然笑了,笑声混着咳血的腥甜:“试种新稻?你可知,朕第一次见你用曲辕犁,以为是车子你又搞出件玩具。”
他踢开脚边的犁铧模型,青铜撞在冻土上发出钝响,“直到半年之后,江州报来‘亩增三斗’的奏疏,朕才明白——原来你那些‘奇技淫巧’,真的能让荒田两歧麦秀、盈车嘉穗、五谷蕃熟、穰穰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