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七 作品

冒犯

冒犯

是不是正因为这个缘故,姬珩才会“如她所愿”将她留在宫中,才会询问她是不是在“勾引”?

若真如此,那就麻烦了。

她大概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小主子,怎么了?”崔颖看她神色不对,连忙关切询问。

“没事。”阿芙扯一扯嘴角,勉强笑笑。

她只是在思索,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他在放回崔颖姑姑前,特意召来姑姑询问,甚至都没告诫必须瞒着她,大约是不怕给她知道的。

所以此举到底是提醒?还是告诫?

抑或只是单纯的垂问?

阿芙本欲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但是这种事情如何能将心比心?她怎么想都想象不出来。

她在静心苑窝了两天。

这两天内,阿芙思来想去,所得出的应对之法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她有点不太敢主动出击了,怕多行多错,适得其反。

姬珩如自己所言,第二日去祭拜已逝的父母。

苏令临终前曾有遗言,想死后葬在苏园。

萧宬当时答应下来,事后却将她葬入大盛皇陵,以期自己百年后两人合葬。

因此,苏令的陵寝就在怀孝皇后坟墓附近。

——帝后合葬是规矩,萧宬打算的是与发妻、挚爱、下一任帝母一同安葬。

迁坟自然是要迁坟的,不过须得另寻吉日。

至于父亲那里,谥号必须要改,陵寝也要重修。

现在的一切还是太简单了。

祭祀按流程进行,并无差错。

但是当姬珩行礼之际,却有冷箭从暗处射来射来。

姬珩反应迅速,下意识躲闪,冷箭稍偏了一点,原是冲着他脑门而来的羽箭,堪堪射穿了他头顶玉冠。

虽未真正受伤,但巨大的冲力仍让他有一瞬间的晕眩。

与此同时,随他出行的侍卫跳出来,当场格杀了放箭者。

卫邵护在他身侧,沉声道:“公子小心!”

“无妨。”姬珩倒很镇定,“小事而已。”

现如今天下未定,有暗杀者可太正常了。

众人在现场认真搜捕,没再发现同党。

祭拜照常进行,仿佛一切无事发生。

回宫后,姬珩着手忙碌其他事宜。

毕竟登基在即,北边还有故地尚未收复,他要忙的事情很多。

过了两日,他才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静心苑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当即便有人回禀:“回公子,六公主这几日呆在静心苑,从未出门,也不见与旁人来往。”

姬珩没有作声。

又过两日后,姬珩才吩咐卫邵:“去静心苑那边透个消息,说我前几日京郊祭拜时遇刺。”

卫邵狐疑地瞧了自家公子一眼。

没受伤啊,当时他就在跟前,看得真真的,只碎了个玉冠。

这是玉替人挡灾了。

“嗯?”姬珩眉梢轻挑,似是对他的反应有所疑惑。

卫邵定一定神,大声应道:“是,遵命。”

午后,阿芙在静心苑练字。

每到心浮气躁的时候,练字都能让她快速平心静气。

正练得专注,剑兰忽然走进来:“公主。”

阿芙擡眸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有异,就问:“怎么了?”

剑兰面露踌躇之色,小声道:“公子他……”

阿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剑兰行事爽利,最看不得扭扭捏捏,很少这般模样。

“公子他,前几日在京郊祭拜时,遇到了刺客。”剑兰眼眸低垂,一字一字道。

“刺客?”阿芙心内陡然一紧,“那,他怎么样?有受伤吗?”

剑兰只摇头,不说话。

“没受伤?那还好。”阿芙略松一口气。

“不是,是我不知道。”剑兰轻声补充,“卫邵没说具体情况,只说遇刺了,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你。”

阿芙想问,那你怎么偏又告诉我了?

但这话她没问出口,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从常理来看,若是没受伤,大约不惧让人知道。只有受伤了,才会藏着掖着吧?

阿芙双眉微蹙,毕竟未见到真人,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形。

或许,她可以装作不知道。因为对方没打算告诉她。

既然人家要隐瞒她,那她少不得配合一些,才更合人家心意。

可是,莫名的,她又有点不安。

万一受伤了,且受伤很重呢?

她是不是需要去看看?

不管怎么样,两人之间都曾关系匪浅。

阿芙还记得他指点她习字,记得他在二公主等人欺凌她时,将她从她们手上带走,也记得他在离开之前,叮嘱她多与萧廷睿交好……

何况若真想隐瞒,不应该透露到她耳中。

阿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能去看看吗?”她干脆和剑兰商量,“悄悄去,不说去探视,就说是送乌梅汤的。”

看一眼,才能真正放心。况且一直窝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还不知道兴德和邹澎他们怎么样了。

拖延不是办法,还得直接面对。

剑兰脸上依然没太多表情,轻声嘟囔:“我又没拦着你。”

阿芙明白,这就是能了。

盛了一碗乌梅汤,阿芙拎着食盒前去探视。

闲置的宫室很多,但姬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歇在议政殿旁的偏殿里。

阿芙寻思着可能是暂居,将来再定。

夏日的午后,安安静静,偶有蝉鸣,一声大过一声。

阿芙远远瞧见一身侍卫装扮的卫邵。他大约是做不惯侍卫,不能老实站在原地,而是在外面徘徊。

很显然,卫邵也看见了她。

他蹭蹭蹭几步近前,额角隐有细汗:“咦,你怎么来了?”

“我看天热,想着送点乌梅汤过来。崔姑姑的乌梅汤是一绝,口感极佳,还能消暑解渴。”阿芙向其展示自己的食盒。

萧廷睿曾对其赞不绝口。

卫邵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不是吧?”

他还能有这荣幸?

“……”阿芙语塞,小声道,“你若是想要,也不是不能给。”

一碗乌梅汤罢了,静心苑还有很多。

听这语气,卫邵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他皱皱鼻子:“找公子的?”

“嗯。”

“可是……”卫邵眼睛转了转,随后擡一擡下巴,“这样,你先等会儿,我让人通报。”

“有劳。”

阿芙站在外面,拎着食盒,耳中听着蝉鸣声,思绪不知不觉回到八年前。

当年,她求见贵妃时,也是时常在外面等候。

她思绪一转,不知怎么便想到她第一次见到姬珩时,身上穿的是他的旧衣裳。

知了叫声聒噪,像是近在耳边,又似是离得很远。

八年前被她强行忽视的尴尬这会儿不知怎么又重新翻涌上来,她不得不轻轻踱步,又吐一口气,驱走心中杂念。

“好了,主上让你进去。”卫邵不知从哪里蹦出来。

一别数年,他走路还是喜欢蹦跶。

“嗯,多谢。”阿芙疾行两步,临到跟前,又有点迟疑了。

上次的“落荒而逃”还记忆犹新。

阿芙对自己说,别多想,正事要紧。

定一定神,她大步走了进去。

进入殿内,并未闻到药味,只嗅到瓜果香气,清新宜人。

阿芙稍稍放心一些。

然而一擡眼,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她瞳孔一缩,一下子移开视线。

可能是方才还在午睡的缘故,姬珩身上衣衫穿的并不是很齐整。

他胸口衣襟微敞,隐隐露出一小片肌肤。

“阿芙?”姬珩不慌不忙整理衣衫,“怎么突然过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阿芙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在动。

或许以前也曾看见过,但她并没有很留意。可自那次说到“勾引”后,他是男子这一信息在她脑海里日益清晰且挥之不去。

再见他时,她便不由自主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阿芙眸光微闪,尽量神色如常:“天气炎热,崔颖姑姑做了乌梅汤,我送来一些给你解暑。”

这次见面,她并未有意拉近距离,而是表现的端庄知礼。

“先放那儿吧,我这会儿不渴。”姬珩仍站在那里,身形未动分毫。

阿芙心下起疑,只看他外表也看不出受伤了没有。

犹豫了一下,她小声问:“听说你前几天遇到刺客了,不要紧吧?”

“我没事。”姬珩皱眉,“我说了不让外传,谁传到你耳中去的?”

——外面,卫邵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大热天的也会风寒吗?

听姬珩说没事,阿芙轻轻“哦”了一下:“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你受伤呢。”

“我没受伤。”姬珩瞧她一眼,心下隐隐有些不快。

她似乎在有意疏远。他又岂会看不出来?不过得知他遇刺,知道过来探视,还算有一点可取之处。

“嗯,那还好。”阿芙点一点头。

随后便是尴尬的沉默。

以前她在他跟前会主动寻找话题,绝不让他们有尴尬的时候。

倒是姬珩微微一笑:“几天不见,阿芙这是跟我生疏了?”

阿芙自然不能承认。她眨一眨眼,诚恳表示:“我不想与哥哥生疏,但我怕言行不当,哥哥觉得我冒犯。”

本以为话到这里,算告一段落了,不成想姬珩竟笑了笑,饶有兴致地追问:“你觉得你做什么算是对我的冒犯?”

阿芙犹豫了一下,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干脆一横心,把难题丢给他:“我也不太清楚,要不,哥哥告诉我?”

她想,趁机试探一下也不错。

少女眼眸澄澈,认真看着他,仿佛在等他指点。

但只有阿芙自己知道,此刻她心内格外紧张,又隐隐有些后悔。

她应该认真思考后再回答的。

或者她今天就不该来这里,还是太冲动了一些。

姬珩嗤的一声轻笑,缓缓行至她身边,声音极低:“拉我的手,抱我,亲我,甚至邀我同室而居都不算冒犯……”

他一字一字,语速极缓,面无表情说着亲昵的举动。

阿芙双目圆睁,脸颊蓦地红了,连耳根都泛着红意,前所未有的羞窘笼罩着她,帮她回想那些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情。

——说来也怪,当初她做那些事时,不曾多想。现下过去数年,被人提及,她反倒越发难堪。

她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哥哥!”

声音急切,是阻止,是嗔怪,也是请求,请他莫再说下去。

“胡乱给出承诺后反悔不认账了,才算是冒犯……”姬珩盯着她,意有所指。

盛夏天气炎热,此地虽有冰,但远不到冷的程度,可阿芙竟顿觉冷意自脚底生出。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几乎是明示了。

他能接受她的亲近,并希望她继续下去。

她先前的那句“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只和你好”,他记下了,并希望她履行。

可她当时的前提分明是“不管你是哥哥也好,是姐姐也罢啊。”

姬珩在她身前一步外站定,擡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语气温和:“所以,阿芙知道怎么做吗?”

阿芙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各种思绪乱作一团。

她脸庞雪白,黛眉轻蹙,一时也不知道该趁此机会分说清楚,还是该顺势应下。

短短数息间,她脑海中已闪过许多念头,感觉每一种好像都不妥当。

原来不是四年前在卫氏庄园,五年前发现他秘密时,就已经种下了因?

不,或许更早。

“阿芙?”姬珩长眉一挑。

“嗯嗯。”阿芙胡乱点一点头,当没听明白,快刀斩乱麻,匆忙转换话题,“哥哥,你现在要喝乌梅汤吗?”

她擡头,心内惴惴不安,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姬珩并不逼她,点一点头:“可以喝。”

——其实他原本不想同她说这些的。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但她近来的表现与他所期望的相差甚远,那就稍微提醒一下吧。

阿芙稳住心神,默默取出乌梅汤,平均分作两份。

“这个不是我煮的,是崔颖姑姑的手艺。”阿芙小声介绍,“你尝一尝,比我煮的荔枝膏水还好喝。”

她擡眸看着姬珩,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的唇角、脸颊,想象了一下自己抱他、亲他的画面,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往上涌,脸颊莫名发烫,倏地移开视线。

姬珩恍若未觉,上前几步,浅尝两口:“确实不错。”

“是吧是吧?”阿芙干笑,脸上红云未消。

出发前,阿芙还琢磨着这一趟,不能白来,兴德和邹澎至少捞回去一个。

可姬珩说了那么一番话后,她在乌梅汤喝完,就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剑兰在外面等候,见六公主红着脸出来,愣怔一瞬;“里面很热吗?”

“啊对,是有点热。”阿芙以手为扇,轻轻放在颊边扇风。

她行走之际,剑兰跟在她身后:“公子伤势不重吧?”

“不重。”阿芙脚步不停,“他没受伤。”

午后炎热,阿芙行得极快。

走出十来步后,她才想到此行的另一个目的,颇觉懊恼。

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走出的宫殿,阿芙打消了掉头回去的念头,对自己说:莫慌,再过几日是他生辰,精心备个礼物,争取把两人都给捞出来。

至于他所提之事,那还真是让人头疼。

午后皇宫静悄悄的。

阿芙还未回到静心苑,竟碰见几个熟人。

是她的三个姐姐,原本的二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

三人俱是一身素衣,神色凄楚。

——其实过去几年,那姐妹三人关系已经疏远不少。但如今天下大变,国破家亡,三人被迫居于一处,相同的遭遇又让她们快速亲近起来。

猝不及防四姐妹打了个照面,四公主和五公主齐齐隐藏手中之物。

阿芙愣怔一下。

二公主对两个妹妹道:“别藏了,早看见了。”

阿芙小声纠正:“我没看清。”

“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今日是我娘的头七。她死的惨,我回她生前的住处看看,祭拜一下。”五公主苦笑,轻声道,“二姐姐和四姐姐是陪我去的。小七本来也要去的,她年纪小,没让她跟着来。”

她们现下并不自由,在她们不远处就有侍卫跟着。

阿芙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她们姐妹叙话,剑兰很自觉地站到了数步开外。

对于六妹妹,五公主是有感激之情的。她记得皇宫被占领那日,是这个关系一般的妹妹一下子撞掉并捡走了父皇手上的剑,救了她一命。

于是,略一迟疑,五公主问:“六妹妹,你现在还住静心苑吗?”

“嗯。”

二公主脸色忽的一变,伸手一把将五公主拉至身后:“你问人家做什么?她跟咱们不一样。咱们不知道能活到哪一日,人家可是能攀上高枝做娘娘的……”

“二姐姐!”五公主不赞同。

“我说错了吗?”二公主红着眼睛,“咱们现在姐妹几个挤在一起,朝不保夕。她呢?谁知道什么时候……”

四公主打断姐姐的话,冲阿芙歉然一笑:“六妹,听说义军首领要登基了是吗?”

五公主则紧紧拉着二公主的手。

阿芙脸上浮现出一些讶然之色:“登基吗?”

“你没听说?”四公主疑惑。

“没听说,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阿芙心想,皇室后裔,复兴旧朝。在祭拜过末帝,登基是早晚的事情。

四公主犹豫了一下,又问:“我听说,义军首领和以前那个永安公主长得很像,是真的吗?”

——其实她听到的原话更夸张,但永安公主是女子,且又去世数年。四公主不敢问的太直白。

阿芙还未回答,就见剑兰上前几步。

“公主,该回去了。”剑兰无表情提醒。

阿芙答应一声,又冲三个姐姐笑笑,随其离去。

她们走后好一会儿,四公主才转头劝姐姐:“二姐姐,你刚才说那些干什么?”

“我说错了吗?”二公主不服气。

“不管错没错,咱们现在都得小心行事。”五公主轻声道,“现在不比以前了。”

大盛亡了,她们不再是尊贵的公主。前途性命皆在别人手上。

四公主低声接道:“至少,咱们得活下去,要谨言慎行。”

二公主悻悻地道:“你放心,我都知道。”

姐妹几人不敢说太多,因为侍卫就在不远处。

谁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呢?

快回到静心苑时,剑兰忽然开口:“公子会登基一事,我以为你听说了。”

阿芙瞧她一眼,如实回答:“没听说,不过能猜出来。”

都占领皇宫了,怎么可能不登基?

停顿一下,她又问:“你家公子的身世,对外是怎么说的?”

万一以后别人再问起,他和永安公主的关系,她怎么回答?

崔颖姑姑问过,她含糊过去了。

剑兰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自己问公子吧。”

阿芙不说话了。

说实话,她现在不太敢问。因为她只要一想到他,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奇怪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