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正因为这个缘故,姬珩才会“如她所愿”将她留在宫中,才会询问她是不是在“勾引”?
若真如此,那就麻烦了。
她大概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小主子,怎么了?”崔颖看她神色不对,连忙关切询问。
“没事。”阿芙扯一扯嘴角,勉强笑笑。
她只是在思索,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他在放回崔颖姑姑前,特意召来姑姑询问,甚至都没告诫必须瞒着她,大约是不怕给她知道的。
所以此举到底是提醒?还是告诫?
抑或只是单纯的垂问?
阿芙本欲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但是这种事情如何能将心比心?她怎么想都想象不出来。
她在静心苑窝了两天。
这两天内,阿芙思来想去,所得出的应对之法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她有点不太敢主动出击了,怕多行多错,适得其反。
姬珩如自己所言,第二日去祭拜已逝的父母。
苏令临终前曾有遗言,想死后葬在苏园。
萧宬当时答应下来,事后却将她葬入大盛皇陵,以期自己百年后两人合葬。
因此,苏令的陵寝就在怀孝皇后坟墓附近。
——帝后合葬是规矩,萧宬打算的是与发妻、挚爱、下一任帝母一同安葬。
迁坟自然是要迁坟的,不过须得另寻吉日。
至于父亲那里,谥号必须要改,陵寝也要重修。
现在的一切还是太简单了。
祭祀按流程进行,并无差错。
但是当姬珩行礼之际,却有冷箭从暗处射来射来。
姬珩反应迅速,下意识躲闪,冷箭稍偏了一点,原是冲着他脑门而来的羽箭,堪堪射穿了他头顶玉冠。
虽未真正受伤,但巨大的冲力仍让他有一瞬间的晕眩。
与此同时,随他出行的侍卫跳出来,当场格杀了放箭者。
卫邵护在他身侧,沉声道:“公子小心!”
“无妨。”姬珩倒很镇定,“小事而已。”
现如今天下未定,有暗杀者可太正常了。
众人在现场认真搜捕,没再发现同党。
祭拜照常进行,仿佛一切无事发生。
回宫后,姬珩着手忙碌其他事宜。
毕竟登基在即,北边还有故地尚未收复,他要忙的事情很多。
过了两日,他才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静心苑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当即便有人回禀:“回公子,六公主这几日呆在静心苑,从未出门,也不见与旁人来往。”
姬珩没有作声。
又过两日后,姬珩才吩咐卫邵:“去静心苑那边透个消息,说我前几日京郊祭拜时遇刺。”
卫邵狐疑地瞧了自家公子一眼。
没受伤啊,当时他就在跟前,看得真真的,只碎了个玉冠。
这是玉替人挡灾了。
“嗯?”姬珩眉梢轻挑,似是对他的反应有所疑惑。
卫邵定一定神,大声应道:“是,遵命。”
午后,阿芙在静心苑练字。
每到心浮气躁的时候,练字都能让她快速平心静气。
正练得专注,剑兰忽然走进来:“公主。”
阿芙擡眸看她一眼,见她神色有异,就问:“怎么了?”
剑兰面露踌躇之色,小声道:“公子他……”
阿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剑兰行事爽利,最看不得扭扭捏捏,很少这般模样。
“公子他,前几日在京郊祭拜时,遇到了刺客。”剑兰眼眸低垂,一字一字道。
“刺客?”阿芙心内陡然一紧,“那,他怎么样?有受伤吗?”
剑兰只摇头,不说话。
“没受伤?那还好。”阿芙略松一口气。
“不是,是我不知道。”剑兰轻声补充,“卫邵没说具体情况,只说遇刺了,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告诉你。”
阿芙想问,那你怎么偏又告诉我了?
但这话她没问出口,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从常理来看,若是没受伤,大约不惧让人知道。只有受伤了,才会藏着掖着吧?
阿芙双眉微蹙,毕竟未见到真人,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形。
或许,她可以装作不知道。因为对方没打算告诉她。
既然人家要隐瞒她,那她少不得配合一些,才更合人家心意。
可是,莫名的,她又有点不安。
万一受伤了,且受伤很重呢?
她是不是需要去看看?
不管怎么样,两人之间都曾关系匪浅。
阿芙还记得他指点她习字,记得他在二公主等人欺凌她时,将她从她们手上带走,也记得他在离开之前,叮嘱她多与萧廷睿交好……
何况若真想隐瞒,不应该透露到她耳中。
阿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能去看看吗?”她干脆和剑兰商量,“悄悄去,不说去探视,就说是送乌梅汤的。”
看一眼,才能真正放心。况且一直窝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还不知道兴德和邹澎他们怎么样了。
拖延不是办法,还得直接面对。
剑兰脸上依然没太多表情,轻声嘟囔:“我又没拦着你。”
阿芙明白,这就是能了。
盛了一碗乌梅汤,阿芙拎着食盒前去探视。
闲置的宫室很多,但姬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歇在议政殿旁的偏殿里。
阿芙寻思着可能是暂居,将来再定。
夏日的午后,安安静静,偶有蝉鸣,一声大过一声。
阿芙远远瞧见一身侍卫装扮的卫邵。他大约是做不惯侍卫,不能老实站在原地,而是在外面徘徊。
很显然,卫邵也看见了她。
他蹭蹭蹭几步近前,额角隐有细汗:“咦,你怎么来了?”
“我看天热,想着送点乌梅汤过来。崔姑姑的乌梅汤是一绝,口感极佳,还能消暑解渴。”阿芙向其展示自己的食盒。
萧廷睿曾对其赞不绝口。
卫邵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不是吧?”
他还能有这荣幸?
“……”阿芙语塞,小声道,“你若是想要,也不是不能给。”
一碗乌梅汤罢了,静心苑还有很多。
听这语气,卫邵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他皱皱鼻子:“找公子的?”
“嗯。”
“可是……”卫邵眼睛转了转,随后擡一擡下巴,“这样,你先等会儿,我让人通报。”
“有劳。”
阿芙站在外面,拎着食盒,耳中听着蝉鸣声,思绪不知不觉回到八年前。
当年,她求见贵妃时,也是时常在外面等候。
她思绪一转,不知怎么便想到她第一次见到姬珩时,身上穿的是他的旧衣裳。
知了叫声聒噪,像是近在耳边,又似是离得很远。
八年前被她强行忽视的尴尬这会儿不知怎么又重新翻涌上来,她不得不轻轻踱步,又吐一口气,驱走心中杂念。
“好了,主上让你进去。”卫邵不知从哪里蹦出来。
一别数年,他走路还是喜欢蹦跶。
“嗯,多谢。”阿芙疾行两步,临到跟前,又有点迟疑了。
上次的“落荒而逃”还记忆犹新。
阿芙对自己说,别多想,正事要紧。
定一定神,她大步走了进去。
进入殿内,并未闻到药味,只嗅到瓜果香气,清新宜人。
阿芙稍稍放心一些。
然而一擡眼,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她瞳孔一缩,一下子移开视线。
可能是方才还在午睡的缘故,姬珩身上衣衫穿的并不是很齐整。
他胸口衣襟微敞,隐隐露出一小片肌肤。
“阿芙?”姬珩不慌不忙整理衣衫,“怎么突然过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阿芙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在动。
或许以前也曾看见过,但她并没有很留意。可自那次说到“勾引”后,他是男子这一信息在她脑海里日益清晰且挥之不去。
再见他时,她便不由自主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阿芙眸光微闪,尽量神色如常:“天气炎热,崔颖姑姑做了乌梅汤,我送来一些给你解暑。”
这次见面,她并未有意拉近距离,而是表现的端庄知礼。
“先放那儿吧,我这会儿不渴。”姬珩仍站在那里,身形未动分毫。
阿芙心下起疑,只看他外表也看不出受伤了没有。
犹豫了一下,她小声问:“听说你前几天遇到刺客了,不要紧吧?”
“我没事。”姬珩皱眉,“我说了不让外传,谁传到你耳中去的?”
——外面,卫邵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大热天的也会风寒吗?
听姬珩说没事,阿芙轻轻“哦”了一下:“没事就好,我还担心你受伤呢。”
“我没受伤。”姬珩瞧她一眼,心下隐隐有些不快。
她似乎在有意疏远。他又岂会看不出来?不过得知他遇刺,知道过来探视,还算有一点可取之处。
“嗯,那还好。”阿芙点一点头。
随后便是尴尬的沉默。
以前她在他跟前会主动寻找话题,绝不让他们有尴尬的时候。
倒是姬珩微微一笑:“几天不见,阿芙这是跟我生疏了?”
阿芙自然不能承认。她眨一眨眼,诚恳表示:“我不想与哥哥生疏,但我怕言行不当,哥哥觉得我冒犯。”
本以为话到这里,算告一段落了,不成想姬珩竟笑了笑,饶有兴致地追问:“你觉得你做什么算是对我的冒犯?”
阿芙犹豫了一下,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干脆一横心,把难题丢给他:“我也不太清楚,要不,哥哥告诉我?”
她想,趁机试探一下也不错。
少女眼眸澄澈,认真看着他,仿佛在等他指点。
但只有阿芙自己知道,此刻她心内格外紧张,又隐隐有些后悔。
她应该认真思考后再回答的。
或者她今天就不该来这里,还是太冲动了一些。
姬珩嗤的一声轻笑,缓缓行至她身边,声音极低:“拉我的手,抱我,亲我,甚至邀我同室而居都不算冒犯……”
他一字一字,语速极缓,面无表情说着亲昵的举动。
阿芙双目圆睁,脸颊蓦地红了,连耳根都泛着红意,前所未有的羞窘笼罩着她,帮她回想那些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情。
——说来也怪,当初她做那些事时,不曾多想。现下过去数年,被人提及,她反倒越发难堪。
她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哥哥!”
声音急切,是阻止,是嗔怪,也是请求,请他莫再说下去。
“胡乱给出承诺后反悔不认账了,才算是冒犯……”姬珩盯着她,意有所指。
盛夏天气炎热,此地虽有冰,但远不到冷的程度,可阿芙竟顿觉冷意自脚底生出。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几乎是明示了。
他能接受她的亲近,并希望她继续下去。
她先前的那句“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只和你好”,他记下了,并希望她履行。
可她当时的前提分明是“不管你是哥哥也好,是姐姐也罢啊。”
姬珩在她身前一步外站定,擡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发顶,语气温和:“所以,阿芙知道怎么做吗?”
阿芙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各种思绪乱作一团。
她脸庞雪白,黛眉轻蹙,一时也不知道该趁此机会分说清楚,还是该顺势应下。
短短数息间,她脑海中已闪过许多念头,感觉每一种好像都不妥当。
原来不是四年前在卫氏庄园,五年前发现他秘密时,就已经种下了因?
不,或许更早。
“阿芙?”姬珩长眉一挑。
“嗯嗯。”阿芙胡乱点一点头,当没听明白,快刀斩乱麻,匆忙转换话题,“哥哥,你现在要喝乌梅汤吗?”
她擡头,心内惴惴不安,只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姬珩并不逼她,点一点头:“可以喝。”
——其实他原本不想同她说这些的。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但她近来的表现与他所期望的相差甚远,那就稍微提醒一下吧。
阿芙稳住心神,默默取出乌梅汤,平均分作两份。
“这个不是我煮的,是崔颖姑姑的手艺。”阿芙小声介绍,“你尝一尝,比我煮的荔枝膏水还好喝。”
她擡眸看着姬珩,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的唇角、脸颊,想象了一下自己抱他、亲他的画面,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往上涌,脸颊莫名发烫,倏地移开视线。
姬珩恍若未觉,上前几步,浅尝两口:“确实不错。”
“是吧是吧?”阿芙干笑,脸上红云未消。
出发前,阿芙还琢磨着这一趟,不能白来,兴德和邹澎至少捞回去一个。
可姬珩说了那么一番话后,她在乌梅汤喝完,就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剑兰在外面等候,见六公主红着脸出来,愣怔一瞬;“里面很热吗?”
“啊对,是有点热。”阿芙以手为扇,轻轻放在颊边扇风。
她行走之际,剑兰跟在她身后:“公子伤势不重吧?”
“不重。”阿芙脚步不停,“他没受伤。”
午后炎热,阿芙行得极快。
走出十来步后,她才想到此行的另一个目的,颇觉懊恼。
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走出的宫殿,阿芙打消了掉头回去的念头,对自己说:莫慌,再过几日是他生辰,精心备个礼物,争取把两人都给捞出来。
至于他所提之事,那还真是让人头疼。
午后皇宫静悄悄的。
阿芙还未回到静心苑,竟碰见几个熟人。
是她的三个姐姐,原本的二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
三人俱是一身素衣,神色凄楚。
——其实过去几年,那姐妹三人关系已经疏远不少。但如今天下大变,国破家亡,三人被迫居于一处,相同的遭遇又让她们快速亲近起来。
猝不及防四姐妹打了个照面,四公主和五公主齐齐隐藏手中之物。
阿芙愣怔一下。
二公主对两个妹妹道:“别藏了,早看见了。”
阿芙小声纠正:“我没看清。”
“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今日是我娘的头七。她死的惨,我回她生前的住处看看,祭拜一下。”五公主苦笑,轻声道,“二姐姐和四姐姐是陪我去的。小七本来也要去的,她年纪小,没让她跟着来。”
她们现下并不自由,在她们不远处就有侍卫跟着。
阿芙点一点头:“原来如此。”
她们姐妹叙话,剑兰很自觉地站到了数步开外。
对于六妹妹,五公主是有感激之情的。她记得皇宫被占领那日,是这个关系一般的妹妹一下子撞掉并捡走了父皇手上的剑,救了她一命。
于是,略一迟疑,五公主问:“六妹妹,你现在还住静心苑吗?”
“嗯。”
二公主脸色忽的一变,伸手一把将五公主拉至身后:“你问人家做什么?她跟咱们不一样。咱们不知道能活到哪一日,人家可是能攀上高枝做娘娘的……”
“二姐姐!”五公主不赞同。
“我说错了吗?”二公主红着眼睛,“咱们现在姐妹几个挤在一起,朝不保夕。她呢?谁知道什么时候……”
四公主打断姐姐的话,冲阿芙歉然一笑:“六妹,听说义军首领要登基了是吗?”
五公主则紧紧拉着二公主的手。
阿芙脸上浮现出一些讶然之色:“登基吗?”
“你没听说?”四公主疑惑。
“没听说,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阿芙心想,皇室后裔,复兴旧朝。在祭拜过末帝,登基是早晚的事情。
四公主犹豫了一下,又问:“我听说,义军首领和以前那个永安公主长得很像,是真的吗?”
——其实她听到的原话更夸张,但永安公主是女子,且又去世数年。四公主不敢问的太直白。
阿芙还未回答,就见剑兰上前几步。
“公主,该回去了。”剑兰无表情提醒。
阿芙答应一声,又冲三个姐姐笑笑,随其离去。
她们走后好一会儿,四公主才转头劝姐姐:“二姐姐,你刚才说那些干什么?”
“我说错了吗?”二公主不服气。
“不管错没错,咱们现在都得小心行事。”五公主轻声道,“现在不比以前了。”
大盛亡了,她们不再是尊贵的公主。前途性命皆在别人手上。
四公主低声接道:“至少,咱们得活下去,要谨言慎行。”
二公主悻悻地道:“你放心,我都知道。”
姐妹几人不敢说太多,因为侍卫就在不远处。
谁知道是保护还是监视呢?
快回到静心苑时,剑兰忽然开口:“公子会登基一事,我以为你听说了。”
阿芙瞧她一眼,如实回答:“没听说,不过能猜出来。”
都占领皇宫了,怎么可能不登基?
停顿一下,她又问:“你家公子的身世,对外是怎么说的?”
万一以后别人再问起,他和永安公主的关系,她怎么回答?
崔颖姑姑问过,她含糊过去了。
剑兰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自己问公子吧。”
阿芙不说话了。
说实话,她现在不太敢问。因为她只要一想到他,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奇怪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