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七 作品

旧梦

旧梦

阿芙怔了一下,猛地起身,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卫三公子的眼睛。

对方眼珠缓缓转动,面具下的声音淡淡的,声线清冽:“怎么了?”

这是与记忆中迥然不同的嗓音。

阿芙在一瞬间回过神,她摇一摇头,有点心不在焉:“啊,没,没什么。”

她对自己说,怎么可能呢?

身高不一样,声音不一样,走路姿势也不同。只有眼睛露出来的部分相似,连完整眼型都看不清,怎么能把他们两个联系到一起的?

再说,如果眼前之人是永安公主,为什么要对她隐瞒身份?

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阿芙都尽量不去想永安,只当他真的是女子,而且已经去世。

既然是秘密,就要连自己都一起骗到,才不会在无意间暴露出来。

然而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在离京千里外的卫家庄园,身边卧着一只白色狮猫,望着这双和永安公主极为相似的眼睛,阿芙竟然恍惚了一会儿,心脏似乎也漏跳了一拍。

阿芙拿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借以平复心中的复杂情绪。

“公主会下棋吗?”卫三公子忽然开口询问。

阿芙勉强笑笑:“会一点点。”

在内学堂读书时学过一些,但因为没有名师指点,算不上精通。

卫三公子略一点头:“公主陪卫某手谈一局?”

阿芙心思一动,永安公主也爱下棋,但他更多是自弈。

“我棋艺不好,公子不要嫌弃。”阿芙忖度着道。

“公主说笑了,切磋而已。”卫三公子今日罕见的好说话。

阿芙看了他好几眼,暗想,莫不是他今天心情不错?若是他心情好,那她所求之事,是不是可能会有转机?

卫三公子命剑兰摆好棋盘,与阿芙相对而坐。

一人执黑,一人执白。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阿芙总觉得卫三公子落子的动作有种似曾相识感。

——可惜在皇宫时,她与永安公主极少对弈,也不太清楚他的棋风。不然可以再比较一下。

一心两用,偶尔走神。第一局,以阿芙的失败告终。

“承让了。”卫三公子笑笑,“还要再来一局么?”

“要。”阿芙果断点头,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卫三公子身上,暗暗与记忆中的永安公主做比较。

有明显的喉结、肩膀似乎更宽一些,露出来的脖颈倒是蛮像的……

大约是察觉了她的视线,卫三公子擡眸,语气不明:“公主在看什么?”

“我……”阿芙很快找到一个理由,“我是在好奇,卫三公子棋艺高明,究竟师从何人。”

卫三公子手中棋子微顿:“自学。”

“那,功夫呢?就那个哗的一下跳上房顶的。”阿芙擡手比划。

“师父教的。怎么?公主也想学?”

“想啊,当然想了。我一向认为技多不压身的。”落下一子,阿芙又好奇地问,“要学成公子这样的身手,需要多久?”

卫三公子摩挲着棋子:“如果单指跳上房顶,至少得两三年。”

阿芙“哦”了一声,心想,那应该不是了。

永安公主死遁也才一年,哪有两三年的时间给他去学轻功啊?

可能是她魔怔了,竟然仅凭一双相似的眼睛就猜测眼前之人是永安公主。

阿芙一时有点兴致缺缺,草草坚持一局后,便主动认输:“算了,我棋艺低微,不及公子,要不咱们不下了吧?”

“公主的心思不在棋上。”卫三公子低头收拾棋子。

阿芙也不否认,寻思着他今日心情不坏,就试着重提旧事:“卫三公子,你看我在这里,每日除了浪费食水,也无半点益处。你还要派不少好手来看守我,很不划算是不是?”

“公主想说什么?”卫三公子不答反问。

阿芙叹一口气:“卫三公子,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

“那你想待在哪儿?宫里?”

“……也不是非要在宫里。”阿芙慢吞吞道。

她是不想被软禁,不想被这般不上不下地关着。但是皇宫,无非是另一个大一点的牢笼而已。

说话间,卫三公子已收拾好了棋子:“近来湘州有战事,外面不太平。公主耐心多等几天,卫某自有安排。”

他说话从容,气定神闲,听起来有种掌握一切的自信。

阿芙心里咯噔一下:“安排在哪里?”

卫三公子笑笑,卖了个关子:“你猜。”

阿芙悻悻地道:“我猜不出来。”

“那就慢慢猜。”卫三公子缓缓起身,“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先回去了。”

他近来是真的忙,只能抽空回来看她一下,不能久留。

棋盘仍放在桌上,两色棋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阿芙盯着棋子出了会儿神。

不行,她不能安静听话,任凭别人摆布。

她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离开安远公主所住的院子,卫三公子直接转身回了书房,擡手掀掉面具,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容。

年轻英俊,略带一些疲色。

他靠着椅背,缓缓吐一口气。

——刚一从外面回来,他就去见安远公主了,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

守在外面的卫邵“笃笃笃”敲门:“公子!”

“进来。”卫三公子脸上的倦色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卫邵推开门,和往常一样,不好好走路,连蹦带跳的。他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口中却在抱怨:“一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来找公子了。哪想到公子竟然先去看公主……”

视线掠过桌上的银白面具,卫邵惊讶地“咦”了一声,语气夸张:“不是吧?公子今天还戴这个啊?”

卫三公子擡了擡眼皮:“怎么?不可以?”

一开始,他失望于她的健忘。偏巧第二次见她时,又戴着面具,就一直没摘下,想看她几时能认出他。没想到上一次竟听见她那番“意中人”的言论。这样一来,他反倒不好自己揭br />

卫邵本要点头,不经意对上自家公子的眼睛,及时改口,有些夸张地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停顿一下,卫邵说起正事,将新得的捷报呈给公子。

卫三公子接过来,迅速浏览,面上沾染几分笑意:“不错。”

见公子满意,卫邵也跟着笑。顿了一顿,他想起一事:“对了,公子,二皇子萧廷睿的人,数日前到了湘州,是来找安远公主的。”

“嗯。”卫三公子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他们姐弟感情一向不错,皇帝肯放弃,二皇子不放弃,派人来找,也正常。”

“那咱们……”卫邵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什么时候把公主送走?”

初时,公子交代,等和亲之事作罢,会给安远公主安排新的身份和住处,保她一生衣食无忧。怎么这段时日,战事都紧张了,反倒不听公子提起了?

卫三公子眉心微拢,随口道:“等湘州战事结束再说吧。”

——不是他改主意了,而是得知她那番心思后,他突然觉得,或许她自己会有其他想法。

卫邵略一思忖:“也是,还乱着呢,等安定下来再说也不迟。”

言毕,他嘿嘿一笑:“可能过几天,公主就想起公子了呢。”

卫三公子眼帘微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你真的好吵。”

卫邵立刻噤声。得,知道了,这话公子不爱听。

他拱手施礼,随后退下。

卫三公子视线扫过桌上的银白面具,直接擡手将其翻了个面。

未几,又合上双目,眼不见心不烦。

战事紧张,卫三公子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卫氏庄园停留。明天一早,他就得离开。

晚间,他歇在书房里。

他又做梦了。

梦里是在母亲的灵堂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刺目的白。

身穿素衣的小姑娘一把抱住他,反复在他耳边说:“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画面一转,场景变了,人物却没变。

小姑娘眼泪汪汪:“我不在乎你是谁……我这辈子只和你好……真的……”

他刚要说话,却见小姑娘似是长大了一些。她在冬日的暖阳下,认真说道:“虽然此生不能在一起,但我心里只有他。”

突然,卫三公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夜色沉沉,为时尚早。

卫三公子盯着头顶的帐子出了会神。

他想再睡一会儿,可惜闭上眼睛,静静躺着,也没能再睡着。

早前的回忆一点点涌上心头,他心内不受控制地柔软了一些。

少年人很容易在深夜中做出一些异于平常的决定,卫三公子也不例外。

于是,他翻身下床,换了一身衣裳,离开书房,信步行至阿芙所住的院子外。

此刻刚交寅时,院子里一片漆黑,安安静静。

夜风拂面,寒意逼人,卫三公子神情微变,瞬间意识到自己此举的异常。

眼皮垂下,他转身回了书房。

天不亮,卫三公子就起身了。

临走之际,他还特意叮嘱了一些事情。

清晨,刚用过早膳,便有侍女擡了个大大的箩筐过来。

阿芙看在眼里,惊讶地问:“拿这个做什么?要捉鸟吗?”

她听二皇子萧廷睿讲过,将箩筐半盖,系上绳子,箩筐下放点米粒、麦粒,等鸟雀过来啄食,一拉远处的绳子,就能将鸟雀困在箩筐下了。

“不是。”剑兰面无表情,“公主不是要学轻功吗?这是给公主练轻功准备的。”

阿芙双目圆睁:“轻,轻功?”

她昨日是在卫三公子面前多嘴提过一句,今天就安排上了?她心中并无多少心愿达成的欢喜,反而隐隐生出一些不安来。

有点过于重视了,让她不得不怀疑对方另有所图。

“对,轻功。”剑兰点头,又和姐妹一起在箩筐里铺满稻草。

阿芙在一旁瞧着,新奇又不解:“这个怎么练习轻功?”

“公主请看。”剑兰做一个手势,随后轻身跃至箩筐边上,踮着脚尖,在箩筐边上快速行走。

只见她时进时退,游走间身上的红裙化成了一朵红云。

“真好看。”阿芙不由出声赞叹。

随后,她又心中一凛,连每日为她送饭的女子都这样厉害。那这庄园中的其他人,更不用提了。

她若想靠自己本事逃离,谈何容易?

剑兰动作轻盈,自箩筐上跃下,双手负后,神色淡然:“雕虫小技,让公主见笑了。”

“这怎么能算雕虫小技呢?”阿芙立刻反驳,又出言夸赞,“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做到这样,像猫一样的轻。”

安远公主夸人时,含笑看着对方眼睛,神色诚恳,语气真挚。

剑兰听后有些不太自在,面色一红:“公主上去试试。”

“好啊。我要摔倒了,你可别笑我。”

阿芙近前,小心翼翼踏了一个脚尖上去,另一只脚刚凑过去,箩筐便被踩翻,稻草散落一地。

还好阿芙并未摔倒。

“唉……”阿芙叹一口气,有些讪讪的。

“公主第一次,失败踩翻箩筐很正常。”剑兰面无表情指导,“要踮着脚尖,最开始身体要向下沉一点,像这样……”

说话间,她将箩筐重新放好,又铺上稻草,再次演示。

“公主再试一次。”

阿芙硬着头皮再次尝试,仍以失败告终。

箩筐倒了又扶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后,阿芙终于摸出了一点门道,能在箩筐边上踉踉跄跄行走几步了。

阿芙不敢大意,唯恐一不小心,踩翻箩筐,打到小腿。

喝了盏茶,阿芙问道:“练会这个,我就会轻功了吗?”

剑兰斜她一眼:“不,这只是基础,只会让身体纵跃时稍微轻盈一些。”

阿芙有点失望,小声道:“原来是这样啊。”

“公主早过了学武的年纪,只能采用这种笨方法。”

阿芙点头附和:“说的是,有道理。”

剑兰又给她倒一盏茶,心里对这位公主稍稍高看几分。

倒不是个娇气的,怪不得会选她去和亲。

阿芙练习一会儿,实在累极,双腿又酸又软,小腿还隐隐作痛,便又停了下来。

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热闹的卫邵突然插话:“公主要看会儿书吗?”

他从怀里摸了本书出来,一脸期待地看向阿芙。

阿芙这会儿实在没精力,但瞧见他的神色,就应声道:“好啊,看一会儿也行。”

“一本游记,挺有趣的。”卫邵上前,小心递上书。

阿芙点头,随手打开瞧了一眼。

的确是本游记,但这游记上却有几处手写的痕迹。

阿芙心下一惊,擡眸问道:“这是哪来的?”

对不住啊,确实是轻微腱鞘炎,所以不太敢用手,就特别特别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