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永安公主怎么敢面圣呢?就不怕他在皇帝面前揭穿真相吗?
那么明显的暗示,如果永安公主心里有鬼,不应该听不懂。
萧廷钰站在原地,原本坚定的内心渐渐动摇。
万一他猜错了,那……
苏贵妃病重,但尚在人世。父皇这些日子天天往玉棠宫跑。若教父皇知道,他欺凌苏氏的女儿,苏氏母女再一进谗言,那情况就不太妙了。
他是储君,储君与天子的关系最为微妙。父皇又不止他一个儿子。
不应该赌这一把的。
短短数息间,萧廷钰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不知不觉有懊悔和惊慌在心间萦绕。
他无意识了攥紧拳头,掌心骤然加剧的疼痛让他双眉一蹙。
这次是他过于冲动了。即便是要赌,也该等苏贵妃去世后,等永安公主彻底没了倚仗。届时他私下求证,就算猜想错误,只要没有苏氏挑唆,父皇也不会太过为难他。幸运一点,或许还能得偿所愿。
这样清冷美丽的一张脸,一瞬间勾起了萧廷钰早年的不少隐秘心思。
那厢,永安公主怒气冲冲要往外走,皇六女巴巴地陪着笑脸试图阻拦。
姐妹二人僵持不下。
萧廷钰将心一横,上前几步,含笑道:“三妹妹好大的气性,都戳了孤一簪子还不解气,非要请父皇圣裁么?好妹妹,这次是孤喝酒,有些昏了头,并非有意要冒犯你。”
永安公主冷笑一声,回头质问:“喝酒?昏头?”
阿芙连连点头,诚恳极了:“是啊,是啊,大皇兄一向礼数周全。如果有得罪姐姐的地方,肯定是因为喝酒的缘故。”
“六妹妹所言甚是。”萧廷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冷笑不语。
“好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还是不要惊动父皇了吧?”阿芙站在兄姊之间,为难极了,“贵妃娘娘知道了,肯定也会担心的啊。”
大约是怕劝不动姐姐,她又小声补充一句:“姐姐,大皇兄毕竟是太子,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她声音不高,但足够永安公主和太子殿下听得清清楚楚。
萧廷钰眉梢一挑,只见永安公主面上显现出了几分犹豫。
他唇角微勾,心下稍定。看来太子的身份,还是会让人心生忌惮的。
萧廷钰躬身施了一礼,态度诚恳:“还请三妹妹原谅孤今日的冒犯之举。孤愿斋戒三日,为贵妃娘娘祈福。”
永安公主皱眉抿唇,似在思索什么。
阿芙去拉她衣袖:“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将来还要仰仗大皇兄呢,再说他也不是故意的……”
良久,永安公主终是开口:“好,今日之事就算了,我不会上报陛下。不过斋戒三日不行,需五日。”
太子一笑,极好说话的模样:“五日便五日便吧。孤也希望贵妃娘娘早点好起来。”
定一定神,永安公主又冷然道:“不管太子殿下是喝了酒还是昏了头。今日之事,我不想有下一次。否则,拼着名声不要,我也会请陛下做主的。”
公主气质清冷,此刻于佛堂内说出这番话,真有些凛然之姿。
太子微眯起眼,轻声道:“自然不会有下一次。”
可他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痒意。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希望猜测正确还是错误了。
也许,他猜错了更好,不是么?
“阿芙,我们走。”永安公主伸手拉起皇六女,就向外走去。
阿芙一声不吭,任其握着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极快。
如今正是七月中旬,天上明月皎皎,星辰点点。
皇宫里各处宫殿悬挂着宫灯,光辉耀眼。
走出好远后,永安公主松开阿芙的手腕,冷不丁问:“刚才为什么要阻拦我?”
阿芙有点懵,眨了眨眼睛:“这不是姐姐你自己的意思么?我猜错了?我以为你要真想闹大,就不会当面说出来。”
她只是全程打配合而已,永安公主若真心想做一件事,又岂是她能阻拦的?
“你倒是很了解。”永安公主脸色微沉,“这么了解,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这件事不用你管?”
“姐姐是说过,我也记得。”阿芙觑着姐姐神色,声音很轻,一字一字道,“可是,我不放心,我怕他伤害姐姐。”
月光溶溶,少女眸光澄澈明净,像是一泓清泉,能清楚地能看到对面人的身影。
永安公主静默了一瞬,神色复杂:“你不怕得罪未来天子?”
“我当然怕啊,我现在心脏还怦怦直跳呢,不信你摸一摸。”阿芙说到此处,伸手欲去拉姐姐的手。
永安公主眉心一跳,蹭蹭后退数步:“好了,我知道你怕,不用摸了。”
阿芙怔了一瞬,眉眼弯弯,心下又有点小小的歉然。
姐姐方才受了惊吓呢,她这岂不是又吓唬姐姐一次?
“我和你开玩笑呢。”阿芙轻笑,指一指前方,“姐姐,玉棠宫要到了。”
永安公主轻“嗯”了一声。
此刻玉棠宫外侍卫如云。
两人心下了然,陛下圣驾在此。
永安公主停下脚步,没有再继续前行。
阿芙瞧她一眼,也跟着停下。
在她们的不远处有棵樟树,一阵凉风吹过,叶子晃动,发出哗哗的声响,莫名有点凄凉。
“圣驾会在亥初离开。”永安公主忽然开口。
阿芙眨了眨眼睛,姐姐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指她会等到亥初才回玉棠宫吗?
今日折腾许久,阿芙早已饥肠辘辘。
也没见永安公主吃东西,她不饿么?
阿芙想了想,开口邀请:“姐姐,距离亥初还有好久呢,你能不能陪我去静心苑吃点东西?我都饿了,摘的枇杷也被大皇兄丢掉了。”
“你饿了就先回去吧,我不去了。”永安公主拒绝,望着玉棠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芙也不气馁,眼珠一转,柔声撒娇:“姐姐,你就陪我去嘛,方才在佛堂我还陪你呢。我们认识这么久,你都还没去过我那里。”
说到后面,隐隐有些委屈。
永安公主偏头,定定地看着她。
阿芙给她看得心里一咯噔,小声问:“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永安公主垂下眼眸,“你不是让我陪你吗?走吧。”
她更改主意,阿芙有些意外,展颜一笑,甚是欢喜:“好诶。”
明月清风相伴,两人一前一后,前往静心苑。
“静心苑人不多,有我,有崔颖姑姑,还有兴德。他们两个你都见过的……”阿芙行在途中,不忘同姐姐介绍,“我们有菜有肉,就算膳房没有晚膳,我们自己也有东西吃。”
——这一切,都要多谢贵妃娘娘。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静心苑外。
兴德正在门口焦急张望,看见皇六女,不由惊喜出声:“小主子,你可回来了……啊,三公主也在。”
他忙不叠行礼。
“兴德,你和崔颖姑姑帮忙弄些吃的来,我和姐姐都还没用晚膳。”
兴德答应一声,忙去准备。
静心苑点着灯,将姐妹两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一个稍长,一个稍短,明明两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可影子却仿佛靠在了一起。
阿芙陪着姐姐来到正厅:“地方简陋,姐姐你不要嫌弃。”
其实这些年静心苑已比前些年强许多了。皇女的月例不再被克扣,崔颖姑姑和兴德又都是勤快人,将此地收拾得干净整洁。
永安公主轻轻“唔”了一声,视线逡巡,略一点头:“是简陋了一些。”
匆匆扫了几眼,永安公主看到一些眼熟之物。
原来三年多的时间里,玉棠宫送给皇六女这么多东西。
永安公主是贵客,崔颖和兴德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招待。
四样静心烹制的菜肴,莹白晶润的米饭,还有一壶自酿的果酒。
“公主轻慢用。”崔颖有些局促,怕遭嫌弃,又补充一句,“碗筷都是这个月新领的,全新的。”
永安公主略一颔首:“有劳。”
平日里,崔颖和兴德会陪小主子一同用膳。但今日永安公主在席,他们不敢失礼,神态恭谨垂手侍立一旁。
阿芙饿得厉害,谦让姐姐几句,自己便埋头吃起来。
崔颖姑姑手艺很好,菜肴合她口味。
但是永安公主显然无甚食欲,才吃得一些,便放下了筷子。
那壶果酒更是从头到尾没碰一下。
阿芙问:“姐姐是觉得不合口味么?”
“我不饿。”
阿芙心想也是,母亲生病,自己又被人觊觎,难怪食不下咽。
想到生病的苏贵妃,阿芙不由暗自发愁。
她这几天抽空去探视过几次苏贵妃,贵妃娘娘气色很不好,精神也不济。
“御医们没说娘娘几时能痊愈吗?”
永安公主阖了阖眼睛,没有作声。
她私下问过御医,御医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尽量医治。
太子萧廷钰独自一人在佛堂待了很久。
香炉里的檀香几乎耗尽,他才叫来侍从询问:“永安公主回玉棠宫了?”
离开这么久,没人召他前去问话,那想必就是没有告状了。
“回禀殿下,永安公主并未回玉棠宫,而是和皇六女一起辗转去了静心苑。”
“皇六女?静心苑?”萧廷钰皱眉。
是了,那两人一向亲近。
皇六女不像永安公主那样有靠山,或许可以从她入手……
不急,慢慢来。
等苏贵妃没了,那人彻底没了倚仗,不就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了么?
萧廷钰擡眸,缓缓看向佛像。
佛像高高在上,肃穆中透着一些悲悯。
太子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亥初,皇帝起驾,离开玉棠宫。
在院中已站了好一会儿的永安公主这才进去看望母亲。
连续多日的生病严重损伤了苏贵妃的身体。她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一圈,原本白皙嫩滑的手竟一片一片地掉皮。
苏贵妃面容苍白,眼眸半阖,似是倦极。
女儿进来,她也只是擡了擡眼皮,便又重新阖上。
永安公主心中酸涩,接过丹青递来的燕窝,想让母亲多吃一点。
苏贵妃却摆了摆手:“一肚子汤药,实在吃不下了。”
公主抿了抿唇:“娘……”
“嘴里涩得很,想吃点生冷的果子,偏生御医又不让吃。”苏贵妃叹一口气,有些苦恼。
永安公主轻声道:“还是听御医的吧,等好了再吃。”
“嗯。”苏贵妃点一点头,“好吧,以后再吃。”
话虽如此,却不知以后是什么时候。
见母亲神色倦怠,永安公主怕扰她休息,略坐一会儿,便提出告辞。
“嗯。”苏贵妃笑了笑,“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该休息了。”
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永安公主施礼告退。
公主并未直接回房,而是默默地站在院中。
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
她一动不动,只望着内殿的方向,宛若雕塑。
丹青脚步极轻,走至苏贵妃身边,帮其掖好被角,并熄灭了灯。
很快,便听到苏贵妃均匀的呼吸声。
有其他小宫女守着,丹青悄悄出去,走向永安公主,在其身前数步外站定。
犹豫了一下,她轻声道:“公主,娘娘这两天用饭更少,而且……”
她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而且怎样?”
“有人在还好,娘娘会强打起精神。若是没人说话,娘娘一天能睡七八个时辰。”
永安公主瞳孔骤然一缩:“七八个时辰?”
一天也才十二个时辰。
母亲的病情与前几日相比,更严重了。
“是。”丹青满面忧色,“公主刚一走,娘娘就又睡着了。”
停顿一下,丹青又道:“娘娘的下红之症也不见好,每天都要更衣好几次。御医说……”
说到这里,她隐隐带上哭腔,还止不住抽泣了一声。
“御医说什么?”
丹青擦拭一下眼泪:“御医说,若半个月内能好转那便无碍。若是不能,那……”
永安公主双目微敛,只觉有涩然一点一点自心底蔓延,很快游走在四肢百骸。
明明七月中旬的夜晚并不冷,但她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会好转的……”永安公主缓缓开口,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丹青,“一定会好转的。”
“嗯。”丹青重重点头,心里不安又茫然。
又过几日,苏贵妃身体更加虚弱,有时和人说着话,脑袋一歪,便昏睡过去。
玉棠宫十二个时辰都有御医守着。
御医们商议再三,方子上的药材加加减减,可贵妃娘娘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
皇帝每日怒骂御医,又延请民间大夫来为苏贵妃看诊。
这大夫姓杨,是周让推荐的,据说医术不错。
杨大夫一把年纪,胡子花白,走路颤巍巍的。望闻问切之后,他暗暗摇头,回禀皇帝:“陛下,贵妃娘娘小产崩漏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她体内肝气郁结,气滞血瘀,经络阻碍,天长日久积于腹中……”
“这些话,御医署的御医们说过无数次了。朕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不用跟朕掉书袋,你只说怎么治。”皇帝擡手打断杨大夫的话。
杨大夫略一沉吟,说道:“草民医术有限,不能根治,只能尽量为她延寿数月。”
“数月?”皇帝勃然作色,“数月?只有数月?!小小的妇人疾病,你们居然一个个都治不好?”
“陛下,贵妃娘娘胞宫有瘀,脾肾两虚。本来心情舒畅,好生调养,还能拖几年,偏偏她前不久又小产,伤了身体。恕草民直言,以她现在的状况,多活数日都要叩谢上天了。”
皇帝怒气冲冲,太阳xue突突直跳:“来人!来人!拖出去!把这个胡说八道的庸医拉出去砍了!”
“陛下,草民冤枉啊。”杨大夫被拖拽下去,口中犹自呼号不止。
一旁的周让开口求情:“陛下开恩,杨大夫好歹能延寿数月。”
“你——”皇帝欲骂,见是周让,又生生止住了。
御医们一个个束手无策,与其相比,杨大夫已经算艺高胆大了。
皇帝沉默一会儿,才颓然道:“罢了,先留下他性命吧,让他尽心医治。”
“刀下留人”喊的及时,杨大夫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
苏贵妃的药又换了。
玉棠宫上方几乎被药味所笼罩,久久不能消散。
午后,阿芙没有休息,而是在荷花池边陪二皇子捉蟾蜍。
二皇子脱掉长衫,卷起裤腿,站在池塘边,拿着根带网的钓竿,聚精会神盯着水面。
可惜,头顶的太阳都要移走了,也没捉到一只。
阿芙的耐心渐渐告罄:“你确定这样能捉到?”
“你没听到蟾蜍叫声?”二皇子头也不擡,直接反问。
“我听到了。”这一点阿芙不否认,但是凭她对二皇子的了解,她总觉得这事不靠谱。
“那不就得了?我听我娘说的,说蟾蜍皮以毒攻毒,可治瘀。贵妃娘娘病成这样,说不定我捉来蟾蜍,剥了皮给她入药,她就好了呢。”
阿芙不说话,蟾蜍皮可入药这件事,她同样听说过。但她近几日翻遍医书典籍,也没见哪一本明确说可治贵妃娘娘之病。
二皇子拉她来捉蟾蜍,尽管不太相信,可她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有用。
这种看着人身体一点点虚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太折磨人了。
“啊呀,捉到了,捉到了。”二皇子惊喜出声,“快快快,桶!桶拿过来!”
阿芙立即递上木桶。
“啪嗒”一声,蟾蜍被扔进了木桶里。它努力向上蹦,却蹦不出来。
这小东西生的丑,身上坑坑洼洼,没一块平整的地方。
可是一想到它或许能治病,阿芙看它竟稍微顺眼了一些。
捉到一只后,二皇子大约是摸到了门道,陆陆续续捉到好几只。
怕它们跳出来,最后两人拎着装有十几只蟾蜍的麻袋去了玉棠宫。
当值的御医神色古怪接过蟾蜍。
二皇子忙不叠问:“怎么样?这个对贵妃娘娘的病有没有用?”
阿芙也目光灼灼,一脸期待地盯着御医。
“这,《药典》有云,蟾皮可拔毒,可治瘀。”御医沉吟,“只是……”
“只是什么?”两人齐声问。
“只是贵妃娘娘下红不止,脾肾两虚,当以保养为主。这蟾皮怕是用不上了……”
阿芙脑海空白了一瞬,怔怔地问:“用不上了,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也不服:“对啊,为什么用不上?”
“蟾皮之毒,娘娘贵体承受不住。只能吃些温补的药。”
阿芙抿唇,鼻腔一阵酸涩。
她和御医打过交道,明白其话里的意思。
也就是说,贵妃娘娘不过是一天一天的拖着罢了。
“我去看看娘娘。”阿芙快速转身,生怕迟一点,眼泪就会流出来被人看到。
二皇子还在和御医争论这袋蟾蜍该如何处理。
阿芙伸出手指揩掉了眼角的泪珠,放轻脚步走进内殿。
这些日子,她每天一有空就在诵经,怎么就一点用处都没有呢?
内殿药味极浓。
阿芙恍惚了一瞬,犹记得她第一次进玉棠宫时,曾惊叹于殿内的馨香。
而此刻,那个素手调香的美貌女子还在昏睡。
永安公主面无表情站在床边,看见阿芙只略一点头,算作招呼。
——这几日,永安公主已不去佛堂祈福,而是一直在母亲床前侍疾。
阿芙不敢出声,老老实实站在永安公主身旁,悄悄打量着苏贵妃。
每见一次,她都感觉娘娘又瘦了一些,放在被子外的手瘦骨嶙峋。
大宫女丹青红着眼睛端来汤药:“娘娘,醒醒,该喝药了。”
苏贵妃迷蒙地睁开眼睛,闻到药味,秀眉微蹙:“我不想喝了。”
永安公主接过药碗,立在床畔,轻声道:“娘,喝了药才能好得快。”
“太苦了,我不想喝。”苏贵妃偏过头去。
“娘娘,这是民间神医开的药,一点都不苦。”阿芙声音清脆,语气轻快,“不信我尝给你看。”
苏贵妃这才注意到她,转过头来:“是药三分毒,你又没病,尝药做什么?”
她声音极轻,有气无力的,精神倒还好,眼中也有笑意。
“我这不是看娘娘不想喝药么?”阿芙赧然一笑,脆生生道,“我小时候生病,烧得厉害,梦见自己一会儿在火炉,一会儿在雪山的,还梦见我娘和我说话呢。后来,是贵妃娘娘帮了我,御医给开的药也特别苦。我连续喝了好多天呢,不过喝了药,我就好了。”
听她提及旧事,苏贵妃目光幽远,眸中闪过些许怀念:“嗯,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以后你就缠上我了。”
阿芙心里一酸,却笑意盈盈:“我以后还缠着娘娘。”
苏贵妃笑而不语。
说了几句话,她又稍稍有些精神,也不像方才那般排斥喝药。
“把药拿过来吧,先说好,吃了药,我是一定要吃果子的。”
“娘娘,贡桔已经准备好了。”丹青连忙表示。
几人小心扶起苏贵妃,又在其身后垫上引枕。
这样简单的动作,苏贵妃额角已渗出了汗。
她没让人喂,自己拿过药碗喝药。
阿芙目光微转,见苏贵妃端碗的右手轻轻颤抖,她心内又是一阵酸涩。
担心引起娘娘伤感,阿芙强行压下心中难过,低头剥桔子。
喝过药,漱了口,苏贵妃吃得一瓣桔子便皱起眉:“这桔子好涩,一点也不甜。”
“我尝尝。”阿芙没有多想,直接拿起一瓣放入口中。
酸甜可口,汁水充沛。
阿芙心念一动,也跟着皱眉:“是不好吃,要不娘娘吃蜜饯吧?”
“好吧。”
苏贵妃吃了一块蜜饯,也不太满意,但她这次没再说什么。
才这么一小会儿,苏贵妃就又累了。
“我睡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阿芙含笑告退,一到院中,她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二皇子和御医商量好了那袋蟾蜍的归宿,正百无聊赖看蚂蚁打架。
一眼瞥见阿芙红着眼睛走出来,他重重叹一口气。
但很快,他就又打起精神:“阿芙,咱们去摘猫耳草吧?”
“摘那个做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刚才黄御医跟我说,猫耳草煮鸡蛋或许对贵妃娘娘的病有用。”
阿芙心里乱糟糟的,闻言“嗯”了一声,胡乱说道:“行,那咱们去找猫耳草。”
其实猫耳草是否有用,对现在的她来说,并不重要。
她急需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御花园里草木丰茂,种类也多,简单了解一下猫耳草的姐弟俩认真寻找。
猫耳草没找到,倒是碰到不少蚊虫。
阿芙将能驱蚊的香囊分给二皇子,自己又摘了些薄荷让他涂抹在被咬处。
忙活一场,两人都累了,干脆坐在亭子里休息。
“唉,我娘这些天急得不行,天天煲汤。可是我听说贵妃娘娘都喝不了几口。”二皇子将薄荷叶贴在脑门上,清凉凉的。
阿芙双目微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二弟,宝林娘娘正找你呢。”突然,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
亭中二人俱是一惊。
二皇子直接跳起来,脑门上的薄荷叶垂到了眼角,格外滑稽:“大,大皇兄?”
阿芙也迅速站起,低眉垂目:“大皇兄。”
“嗯,不必多礼。”太子随意地挥了下手,姿态闲雅,“二弟,方才孤遇到宝林娘娘身边的人,说是奉了宝林娘娘之命,正在满皇宫找你,原来你在这里躲清闲。”
二皇子丢开薄荷叶,喃喃地道:“糟了,要坏事,你们玩,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便一溜烟跑走了。
“诶。”阿芙冲太子笑笑,“大皇兄,我有点事,也先走了。”
佛堂事件后,她格外惧怕这位皇兄。
她刚走两步,便听太子在她身后缓缓说道:“六妹妹留下。”
不同于她和二皇子,太子身边一直有侍从相随。
太子刚一发话,便有两个侍从越众而出,分别站在阿芙左右两侧。
阿芙只得停下脚步,疑惑地问:“大皇兄找我有事?”
“怎么?没事便不能找你么?”
太子在石桌旁坐下,又招呼阿芙:“你也坐。”
阿芙扯了扯嘴角,在太子对面坐下。
“站远一些,孤与六妹妹有话要说。”
“是。”侍从答应一声,齐齐后退。
凉亭位于御花园中,视野开阔,是赏花休息的好所在。
然而阿芙现在没有欣赏的心情,她勉强压下紧张,冲太子浅浅一笑,天真懵懂:“大皇兄要和我说什么?”
“说说你三姐姐吧。”
阿芙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干巴巴道:“三姐姐每天侍疾很辛苦。”
他居然还没死心!
“六妹妹,你和三妹妹一向走得近,可有发现过她有什么异常?”
“异常?”阿芙眨了眨眼睛,“三姐姐能有什么异常?”
太子目光沉沉:“我是问,她异于寻常女子之处。”
阿芙皱眉,有点犯难。
“怎么?觉得难以启齿?”太子低低一笑,眼底尽是冷意。
阿芙更迷惑了:“大皇兄说什么?我不太懂。”
“你在内学堂与她日日相对,就没发现她和你不一样的地方?”
阿芙不太清楚太子要问的究竟是什么,小声道:“每个人都不一样啊。”
“六妹妹。”太子压低声音,语带不满。
阿芙定了定神,忖度着道:“三姐姐性子冷,说话不好听,但心地很好,这个算么?她会弹琴,会骑马,会下棋,字写得也好。哦,她喜欢自弈,不喜欢和别人对下……”
太子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问她异常,她这是在说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猜错了,永安公主并无异常。那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六妹妹。”太子打断少女的话,干脆不再与她绕圈子,“听说贵妃娘娘时日无多了。”
阿芙抿起唇,这在皇宫已不是秘密。但是听人当面提起,还是免不了心中一痛。
有无数次,她都在希望这是个梦。等梦醒了,贵妃娘娘就康复了。
“六妹妹是不是也该另寻靠山了?”太子声音不高,隐隐带着诱哄之意,“你应该知道,父皇对永安公主的宠爱都是爱屋及乌。你不会真以为父皇是真心疼爱她吧?”
阿芙睫羽轻颤,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不免为永安公主悬心。
将少女的紧张恐惧尽收眼底,太子笑了一声:“到时候,恐怕你也……”
宫中谁不知道皇六女被陛下厌憎,靠着苏贵妃怜悯才有的今日?
阿芙心思一动,顺势说道:“还请大皇兄帮我。”
“好说。”太子满意于这个妹妹的识趣,“只要你肯听孤的话,孤自会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或许将来还能封个公主,挑选优秀儿郎为驸马。其他姐妹有的,你也会有。”
阿芙脸颊微红:“大皇兄取笑我,我还小呢,挑什么驸马?”
见她并未拒绝,太子哈哈一笑:“那选驸马一事以后再说。”
果然,依靠别人才能存活的藤蔓,靠山没了,就会去寻找下一个。
有皇六女相助,想来将来办事会容易许多。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听到丧钟声响起了呢。
阿芙陪着笑脸,心里越发不安。
贵妃娘娘病重难返,太子又虎视眈眈。
虽然太子并没有直言让她做什么,但不用细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辞别太子后,阿芙长叹一口气。
当夜,她辗转反侧,将地藏经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
大师说,地藏经适合众生治疗心病与身病,但尽管阿芙时常虔诚诵经,贵妃娘娘也没能挨太久。
十月初七,苏贵妃难得有了精神。
不用别人搀扶,她竟自己坐起身,命人给换上一身漂亮衣裳,又吩咐丹青:“好久没绾发了,给我绾个飞仙髻吧。”
丹青不受控制地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
但面对娘娘吩咐,她还是答应一声,去拿发簪、梳子等物。
苏贵妃原本有一头又黑又厚的长发,如今头发依然很厚,但不像当初那般黑亮。
“我年轻的时候,绾飞仙髻最好看。”苏贵妃轻笑着说道。
丹青眼眶一红:“娘娘现在也好看。”
“贫嘴。”苏贵妃摇头,“老了,不好看了。”
丹青不作声了,怕一开口,就露出哭腔。
苏贵妃绾好发髻,又涂脂抹粉。
收拾停当后,乍一看去,仍是那个貌动天下的苏令。
“丹青,你让公主进来吧。”
永安公主一直在外守着,猛然见到光彩夺目的母亲,愣了一下,下一瞬,她脸上血色褪尽:“娘——”
当着丹青的面,苏贵妃没说别的,只轻声叮嘱:“别忘了答应娘的事,照顾好自己。只有你过得好,我才能放心。”
永安公主睫羽垂下,挡住了眸中汹涌的泪意。
她闷声回答:“我记住了。”
“这就好。”苏贵妃点一点头,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这个看似普通的午后,苏贵妃又见了阿芙,见了族妹苏宝林……
她精神尚可,眉眼含笑,丝毫不像是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皇帝听闻消息,匆忙赶来。
苏贵妃脸上又有了倦色:“阿宬,我累了,想躺一会儿。你能抱我过去吗?我好像走不动了。”
“好。”皇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心中蓦的一惊。
她现在竟然这么轻。
苏贵妃躺在床上,握着皇帝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皇帝便任由她握着。
“阿宬,我好舍不得你啊。”苏贵妃声音很轻,回忆起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和阿芙差不多大,我还是个小孩子……你说你会娶我……”
皇帝喉头似乎被什么给堵住了。
——其实这近半个月,他不常来玉棠宫。国事繁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心有恐惧,不愿面对。
“我可能没法陪你走下去了,我能不能求你几件事啊?”虚弱的女子眼中尽是恳求之意。
皇帝握着她的手:“阿令你说,只要朕能做得到。”
“我死之后,把我葬在苏园旧址可好?”苏贵妃艰难地道,“就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皇帝先时那句“不,你要入皇陵,与朕合葬。”就梗了一下,没再说出口。
“我想丧事一切从简,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永安为我守陵三年?”
皇帝眸光微闪,他明白了,阿令让女儿守陵是假,想让他承诺不动永安性命是真。
心爱的女人正娇弱的、用充满祈求的眼神看着他,皇帝点一点头:“好。”
“阿宬,活得久一点,不要想我,不要急着来见我。”苏贵妃声音越来越低,她擡起头,试图为皇帝拭泪。
然而手还未碰到皇帝的脸颊,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十月七日傍晚,贵妃苏令薨。
高高在上的皇帝几乎哭晕过去,发了疯一般不许旁人动贵妃的尸体。
还是王贤妃再三劝说,皇帝才勉强同意给贵妃装殓。
贵妃地位尊贵,仅次于皇后,丧仪极近奢靡。
皇帝还提出,要追封苏贵妃为皇后,遭到朝臣反对。
这一次,皇帝不肯退让:“她活着,朕不能封她为后。她死了,还不能给她一个皇后的名分吗?”
朝中为此争执不下。
当然,后宫里也不安生。
贵妃薨逝,整个后宫皆服丧。
阿芙头上簪着白花,腰间束着孝带,手腕上还系了一根麻绳。
贵妃娘娘的灵柩暂时安放在玉棠宫正殿内。
里里外外,尽是哭声。
阿芙跪在棺材前,心里木木的疼。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一切似乎与母亲去世时重合在一起。
尽管二者的丧礼大不相同,但悲伤大概是一样的。
在一片哭泣声中,阿芙看向永安公主。
公主一身重孝,眼睛红肿,没有嚎啕大哭,却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浓浓的悲痛。
听月影说,永安公主已经连续几日没吃过东西了。
阿芙有心想劝一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贵妃病逝,连她这种受过贵妃照拂的人都悲伤难过无法自已,何况是贵妃的亲生女儿呢?
阿芙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跪在姐姐身边,偶尔递上一盏茶。
想了想,她伸手去握永安公主的手,低声道:“姐姐,我在这里。”
永安公主看着她,神情木然。
阿芙心里一酸,伸臂抱住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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