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
干枯的树枝微微晃动,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不远处的马厩里,正低头吃草的马打了个响鼻。
张颂心中惴惴,望着面前的女郎,却又不敢直视其面容。
那是十四五岁的六公主,她站在夜色里,脸庞雪白,似是会发光一般。
她声音很低:“……我不想再回宫里了。”
“好。”张颂听到自己这样回答,“我帮你。”
“什么?”对面的少女面露惊异之色,“我说我不想回宫,你要帮我?”
张颂认真点头:“是的。”
少女嫣然一笑。
然而,下一瞬,眼前的少女不见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树枝、马厩。
他哪里是在客栈里?分明是在自己房内,头顶是熟悉的床帐。
张颂愣怔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方才是在做梦。
他重新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黑夜寂静,桌上沙漏里的沙子无声地淌下,时候尚早,夜还有很长。
其实张颂很少做梦,更是第一次梦到六公主。
尽管他们已认识许多年。
他想,今晚之所以特殊,大约是因为陛下的那道封后诏书。
陛下要立前朝六公主为后,一时之间,震惊朝野,他当然也有所耳闻。
张颂对自己说,早就知道他和六公主没可能的,不是吗?
去年在御花园,他曾亲眼看到,她和陛下举止亲昵,且年轻的陛下对她分明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同为男子,他能察觉到。
或许更早一些,王贤妃去世时,她的父亲随口将他和二公主凑为一对。
或者更早,她的父亲拒绝了他父亲请求赐婚的旨意,执意要封她为公主,送她去和亲。
很早之前就注定了,两人之间是没有结果的。
但有时候,他仍会忍不住幻想,假如当年他在湘州找到她后,抛下一切,陪她天涯海角,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而不是坚持听从二殿下的命令,送她回京,一切会不会不同?
每每这念头刚一生起,就会被他强行压下去。
时间不会倒流,不可能的事情,思之无益。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整日沉湎于往事。
然而没想到在这个夜里,他竟会梦到旧事,梦里的他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大约,他内心深处是真的感到遗憾吧?
这个夜里,张颂没有再继续入睡。
他穿好衣衫鞋袜,翻找出一枚哨子,走出房门,静静地坐到了天亮。
那哨子曾是一模一样的两枚。
当年六公主即将和亲,他将其中一枚作为及笄贺礼,送给了她。
另一枚,他悄悄留下了。
那次分别不是永诀,他们后来还又见过几次,但他们终究没能走到一起。
张颂病了。
他自小身体强健,又曾随着父兄上阵杀敌,极少生病。
这次生病,不止家人担心,连萧廷睿都闻讯前去探病。
萧廷睿身份尴尬,平时不怎么和朝臣来往。
不过张颂是不一样的。
张颂是他伴读,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效忠新朝后,还不忘为故主谋求一个庇护。双方偶尔也有走动。
而且张颂突然生病,是在陛下封后诏书下达后。
别人不清楚,萧廷睿可是知道张颂的那点心思。
因此心中担忧的他,干脆上门探视。
到了张府后,萧廷睿得知,张颂的病是风寒。
风寒这种病,可大可小,难怪他告假,不过现在的他看上去气色还好。
张颂的父兄不在家中,女眷们不好招待他,将他领到张颂面前后,便借故离开了。
怕传染给他,张颂特意与他保持距离。
“你怎么突然病了?”萧廷睿觑着张颂的神色,见四下无旁人,就试探着问,“不会是因为她吧?”
“不是。”张颂想也不想,立刻摇头,“偶感风寒罢了。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萧廷睿点一点头:“也是,人都会生病。”
他心里却忽的闪过一个念头:我连“她”是谁都没明示,你就直接说不是“她”吗?
可见这话未必是真。
萧廷睿假装没察觉,故意抱怨:“张颂,我这几日烦的很。”
“嗯?二公子怎么了?”张颂应声询问,语带关切。
“陛下不是刚封了阿芙为皇后吗?来我家拜访的人也多了。哼,当我不知道呢,他们哪里是冲着我,分明就是冲着后族来的。”
张颂眼眸低垂,端起面前的茶盏浅辍一口:“二公子不喜欢,不搭理他们就是。”
“是啊,所以我这不就是来看你了吗?省得搭理他们。”萧廷睿叹一口气,“唉,这回很多人都没想到,我也是。不过也不是无迹可寻,是不是?他们从小关系就好,我只是没想到陛下能做到这个地步……”
随后,他又絮絮叨叨,说几件陈年往事。
张颂默默听着,只低头饮茶,一言不发。
他作为萧廷睿的伴读,少时也在宫中长大,其中一些事情,他也曾听说过。
现在从萧廷睿口中听来,则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萧廷睿话里话外,向他暗示着一件事。陛下和六公主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张颂明白对方是在宽慰自己,也愿意承他的情,但心里闷闷的,有点发胀。待萧廷睿停止说话后,张颂才问了一句:“她,是心甘情愿的吗?”
他记得,她早年是不想回宫的。
萧廷睿叹一口气,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张颂抿一抿唇,没再说话。
他对自己说,心甘情愿就好。
他不问陛下是否真心,在他看来,能力排众议,坚持封前朝公主为后,就足见其真心了。只是不知道这真心能持续多久。
萧廷睿想安慰他,思忖好久,最终只说了一句:“想开一点,张颂。”
张颂勉强笑笑:“我知道。”
两人追忆了一会儿往昔,萧廷睿才起身告辞。
张颂到底年轻体健,喝了几服药后,便恢复了健康。
他在兵部当差,依然和从前一起,忙于政事,偶尔和二三好友小聚。
萧廷睿每次见他,他看起来都很正常,仿佛那次的失态,只是错觉。
帝后大婚的婚期即将到来,萧廷睿准备去道喜,同时为阿芙添箱。
刚走出家门,他就看见了张颂。
“二公子要去哪里?”
面对询问,萧廷睿犹豫了一下,才如实回答:“阿芙大婚将至,我去看看她,顺便添箱。”
“添箱?”
“对啊,女子成婚前,亲朋好友会送一些首饰摆件,这是添箱,你不知道?”萧廷睿眉梢轻挑,甚是意外。
他还以为这是常识呢。
张颂当然知道添箱,他此次见萧廷睿也是为了此事。
后退一步,张颂低声道:“相识一场,勉强算作朋友。六小姐出阁,颂也该添箱的。”
说话间,他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向萧廷睿。
迟疑了一下,萧廷睿伸手接过,并当面打开。
待看清红色锦盒里的玉梳后,萧廷睿悄然松一口气。
他方才还以为是簪子或是钗等亲密的事物呢。
还好是梳子。
梳子是人们送给新婚夫妇的常见礼物,意味着祝福对方白头到老。
萧廷睿指指梳子,又指指自己:“你让我帮忙转送?”
“是。”张颂点头。
既然六公主与他无缘,又是心甘情愿,那他也没必要打扰对方。
萧廷睿悻悻地道:“行吧。”
停顿一下,他脑海中似乎有光亮闪过,突然想到一件事:“她不知道你的心意,对不对?当年,她只以为你是要帮她解围,是不是?”
张颂神色平静:“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年在皇宫的静心苑外,大雪纷飞,得知她误会时,他都没有解释。现在她即将成婚,他还提这些做什么呢?
萧廷睿哑然。
好友多年,他一下子便猜出了张颂的未尽之意。
沉默良久,萧廷睿点一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交给她的。”
“多谢二公子了。”张颂拱手施礼。
萧廷睿摆一摆手,没再说话。
挥别张颂后,他乘马车前去见阿芙。
姐弟二人寒暄几句后,他便说明来意,又拿出添箱的礼物,只说是自己和姐姐妹妹们准备的。
中间犹豫了好几次,萧廷睿到底还是没提起张颂。
那把玉梳混在一众添箱礼中,没有引起阿芙的注意。
正如同张颂的那些隐秘心思。
八月十九,帝后大婚。
皇后从安乐公府出嫁,张颂一大早也去了萧家。
萧家上下,忙忙碌碌。
等到了吉时,皇后站在院中,祭拜天地,接受册封。
皇后上銮驾时,看向了萧廷睿。
张颂站在送嫁的队伍里,也看向了她。
距离上一次见她,已有两年多了。
此刻的她头戴九龙四凤冠,一身皇后礼服,离他似乎很近,又仿佛很远。
她的身影和少年的她依稀重叠在一起。
周围一片喧闹声,张颂却清楚地听到自己心底一声极轻的叹息。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觉得多难受,只是有些许的怅然。
“皇后起驾。”
张颂阖了阖眼睛,继而又睁开,目送她离去。
鼓乐声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萧廷睿眼睛通红,抽噎了一下,看见张颂后,擡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兄弟。”
张颂没有说话,只轻轻一笑。
他想,那些遗憾,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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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到这里,应该也结束了吧。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爱你们呀。
这几天会小修一下,可能下个月开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