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
安排好京城事务后,姬珩带上心腹侍从,直奔永州。
日夜兼程,毫不停歇。
两天后的傍晚,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到达永州境内。
姬珩没有直接亮明身份惊动当地官员,只命人传讯给严征。
一听说陛下亲至,严征哪敢耽搁?匆忙赶去觐见。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姬珩开口便问,“确定是她吗?”
他现下迫切想要见到她。
严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是六公主,她在杨家教书。”
“什么?”姬珩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
教书?她离开皇宫后在别人家教书?困顿至此吗?
一时间,姬珩也分不清自己是震惊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
严征略一思忖,如实回禀:“陛下,六公主在杨家女学充任女夫子,已有数月。每日早出晚归,甚是勤勉。”
停顿一下,他又道:“看看时间,今天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
姬珩默然,微微皱眉。
严征觑着他神色,又问:“陛下可要去看看?”
姬珩轻轻“嗯”了一声。
严征又随口感叹道:“感觉六公主每天忙忙碌碌的,还挺快乐。”
——这是他观察了几日后得出的结论。
可能是不愁吃喝?从六公主身上看不到劳作的辛苦,无意间撞见她的几次,她眉梢眼角都有笑意。那是对当下生活的满足。
听闻此言,姬珩面色几不可察地一僵。
快乐?
离开皇宫,在永州这地方教书,她很快乐?
他在宫内思念不甘意难平时,她竟然在这里很快乐?
先时已经散去一些的不甘憋闷倏地重新涌上心头。
姬珩冷笑,他倒要亲自看一看,她在宫外是怎么快乐的。
此时临近黄昏,太阳挂在西边天上,带不来多少暖意。偶尔有北风,呼呼地刮,吹得人脸上微微发疼。
阿芙结束了一天的教学,自杨家出来。
她穿着厚重的冬装,抱了一个小手炉,并不觉得有多冷。
杨家的门房极其热情地冲她打招呼:“林夫子一路慢行,明天还来吗?”
阿芙笑笑:“明天休沐,不来了。”
门房嘿嘿一笑:“那敢情好,可以好好休息一天。”
阿芙待下和善,对于热情的门房也颇为客气。
她略微点一点头,离开杨家,向崔宅而去。
途经拐弯处,阿芙再次见到了那个卖糖画的小贩。
有两三日没见到了。上次她带了糖画回去,崔颖姑姑还还多问了两句。
于是,阿芙心念一动,决定今日多买几个。
“花样简单一点就好。”
小贩头也不擡:“五文一个。”
“我知道,我要四个吧。”阿芙摸出铜板,耐心等着小贩制作糖画。
姬珩在暗处远远看着。
她刚一出现,他就看见了她。
数月不见,他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身形。
尽管她穿着厚重的冬装,遮掩住了袅娜的身姿。尽管离得很远,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他的视线刚一捕捉到她,脑海里立刻响起一个声音:“是她。”
将近半年的思念在这一瞬间落在了实处,悬在半空的心晃晃悠悠,又酸又胀。
严征留神观察主子神色,本要立马上前,却被姬珩伸手拦住。
“主子?”严征不解。
——在外面,叫陛下不太方便。
姬珩心内情绪汹涌,面上却极淡然,一字一字道:“不急,先等一等。”
严征有点懵,这还要等什么?但他不敢多言,只低低地应一声:“是。”
初时姬珩一心想早些见到阿芙。他计划过无数次,一找到她,就直接将她带回去,留在身边,再不给她逃走的机会。至于两人之间的其他账目,以后慢慢再清算。然而等他真正看见她,确定她就在此地后,他内心深处反倒没那么焦躁了。
此刻的他,耿耿于怀的是另外一件事。他更想知道她筹谋许久,逃离他身边,究竟要过什么快乐日子。
不是从她口中得知,而是用他自己的眼睛去看。
她的嘴,一向是最会哄人的。
双方离得颇有一段距离,姬珩隐匿在暗处,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明显能感觉到她的轻松惬意。
阿芙并不知道有人在凝视自己,她接过小贩制成的糖画,笑了一笑。
一手举着四个糖画,分开举,生怕它们碰在一处。另一只手则依然抱着手炉。阿芙慢悠悠往回走。
姬珩轻哼了一声,街头小玩意儿而已,也值得她如此?
严征动了动唇,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快行至门口时,阿芙故意重重咳嗽了一下。
崔颖在家中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已经张望了两次,听见动静,立刻大步而出,笑吟吟道:“主子回来啦?”
“姑姑,给你看个好东西。”阿芙原本将左手背在身后,此时笑吟吟地突然伸出左手,露出漂亮的糖画,“呶,糖画,四个呢,你先选一个吧。”
崔颖满脸惊喜之色,继而又有些局促,推辞道:“我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做什么?这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哪有?我也不是小孩子啊。这糖画再不吃就化了。”阿芙想了一想,又轻声央求,“姑姑,你接过去嘛,我快拿不住了。”
崔颖再不迟疑,直接一把将四个糖画尽数接过来,同阿芙一道回家。
严征悄悄看向身侧的主子,见其面色沉沉,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低声道:“陛下,这卖糖画的小贩是咱们的人。”
在得到陛下回复之前,严征不想打草惊蛇,也不希望六公主趁他不注意悄悄溜走,所以派人遮掩身份,藏在附近。
不过,从目前来看,似乎并没有惊动六公主一行人。
姬珩只“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天色渐晚。
邹澎是第二个回来的。
远远的,一看见他,严征就感觉主子身上似是散发着浓浓的寒意。
严征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被波及。
姬珩凤眸微眯,心里蓦的一沉。
就是这个人。
七夕当天阿芙出门并未带他,后来他却和阿芙一起逃离京城。
当年在卫氏庄园,带走阿芙的人里也有他。
阿芙求他换回的人里,也有他。
这个人的容貌不算特别出挑,但是年轻高瘦,也不算丑陋。
听严征说,在永州新报备的户籍上,阿芙自称姓林,与邹澎是表兄妹的关系。
姬珩心内隐约有个担忧,却不愿意深想,翻涌的不快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出现在阿芙面前问一问她,又生生给止住了。
姬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邹澎从武馆回来,饿得厉害,一进门就大声道:“崔姑姑,我回来了,有吃的没有?”
“有,炖的排骨还在火上温着,就等你们几个呢。”崔颖笑吟吟道,“等会儿兴德回来,咱们就用晚膳。”
邹澎嘿嘿一笑:“排骨好啊,我最爱排骨了。”
一旁的阿芙小声嘀咕:“最爱排骨?什么好吃的你不爱?”
一家四口,邹澎吃的最多。阿芙与崔颖加在一块儿,都不及他一个人的饭量。他也不挑食,不管吃什么,对他而言,都只有喜爱和更喜爱的区别。
邹澎耳聪目明,听到了她的嘀咕,撇了撇嘴,不与她计较,但又有一点点不甘心,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却听她问:“糖画你吃不吃?”
“什,什么?”邹澎没听清。
“糖画啊。”阿芙几步走至窗口,拿了一个老虎花样的糖画过来,“你瞧瞧,还没化。”
多亏现在是冬天,糖画保存的时间长。
邹澎爱甜,却不常吃,总觉得吃这些有损自己男子汉的威严。
眼前的糖画焦黄色,散发着浓郁的香甜气息。
邹澎的馋虫瞬间被勾了起来。他无意识吞咽了一下唾液,接过糖画,说道:“这老虎做的挺威风,我尝尝味道怎么样。”
阿芙忍着笑意,点一点头。
她可是知道,每次崔颖姑姑做了甜点,邹澎吃的最多。
果然,对于美食,邹澎只分喜爱和更喜爱。
邹澎不太好意思在公主面前吃糖画,总觉得过于幼稚了。
他拿着糖画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外。
看见邻居小孩眼巴巴看着他,邹澎看不下去,咬一咬牙,稍一用力,掰下来一块儿分给小孩。
小孩儿喜笑颜开,大声道谢。
邹澎则看着缺了一块的“老虎”叹一口气。
既然不威风了,那就吃掉吧。
他一口一口,吃得香甜。
远在暗处的姬珩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其实看到阿芙拿回多个糖画时,他就想到其中有一个可能是邹澎的。
但是真正看到后,仍是难免心中不快。
崔颖和兴德倒也罢了,一个宫女,一个太监。
可这个邹澎,分明是个年轻男子。
严征低声介绍:“主子,这就是那个暗卫,原名邹澎,现冒姓周,在永州的一个武馆教人功夫。”
想了一想,他又补充道:“夜里,他和那个叫兴德的太监宿在前院,公主和那个宫女宿在后院。两进的房子,足够住了。”
姬珩擡眸瞥他一眼,淡淡地道:“我问你了吗?”
阿芙仍作少女打扮,他又不是看不出来。
话虽如此,不可否认的是,因为严征的这句话,姬珩心里稍稍舒坦一些。
“……”严征一噎,小声道,“没有。”
不过他觉得他有必要提一下,因为陛下看到那个暗卫后,脸色很不对劲儿。
不多时,兴德归来,崔宅四口人一起用膳,温馨热闹,偶尔会有笑声和说话声飘到外面,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冬天冷,饿得快,严征感觉自己有点饿了,但是主子不发话,他不好开口。
偷偷瞧陛下一眼,借着夜色,见其静静站立,睫羽低垂,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