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样
姬珩又做梦了。
梦里是在母亲的灵堂,他一身重孝。
周围有或高或低的哭泣声,悲伤,压抑。
阿芙一身素衣,语带哽咽:“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说话间,她伸臂环住了他,滚烫的泪珠入他的颈窝。
他反手抱住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阿芙……”
姬珩猛地睁开眼睛。
夜色沉沉,寝殿内的宫灯光芒黯淡。
值夜的小太监在门口打盹。
那只名叫貍花的猫正翻着肚皮呼呼大睡,偶尔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姬珩按了按眉心,连续好几个月了,对她的想念不减反增,甚至连梦里都是她的身影。
寝殿内烧有上好的银丝碳,暖洋洋的。
人半夜醒来,嗓子略微有些干。
姬珩缓缓踱至桌边,饮了一口冷茶。
凉茶入腹,他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他早已下令,派人在各地寻找。
然而过去这么久了,竟一点踪迹都没有。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更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他。
崔颖姑姑没再提那晚的谈话,阿芙也没再提起。
两人不约而同将谈话埋在心底。
阿芙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她仍同往常一样,每日按时前往杨家教书。
进入冬月后,永州终于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
阿芙抱着手炉站在屋檐下,看邹澎挥舞着扫把扫雪。
他力气大,三下五除二就将地面不多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
随后,他将扫帚往墙角一靠,面带得意之色:“怎么样?我早说了,我动手,快得很,比你和崔姑姑快多了。”
阿芙含笑点头:“说的极是,我自愧不如。”
今日休沐,她不必去杨家。一大早看见崔颖姑姑扫雪,上前帮忙,才扫几下,就被邹澎看到了。
邹澎一把抢过扫帚,赶走两人,将扫帚舞得虎虎生风。
不可否认的是,他扫雪的确快,平时都没看出来。
因为他干活麻利,用早膳时,崔颖特意给他多加了一份千层饼。
用罢早膳,邹澎去武馆,阿芙则和崔颖、兴德一道出了门。
这段时日,兴德除了打杂,偶尔也会外出。他近来看上一个铺面,有点心动,便同大家商量,看要不要买下来。
“是个布庄,地段不错,就是生意有些冷清。店家想转手卖出去,我觉得咱们可以试试。”
他一直待在家中处理杂务,有时也想找些事做。
听说他有这个想法后,阿芙趁着休沐,便协同崔颖姑姑一起,陪他去前看看。
店铺离家不远,连马车都不必套,几人晃晃悠悠,慢慢走过去。
约莫一刻多钟,也就到了。
来之前,阿芙只听说生意冷清。到了之后,才明白“冷清”的含义。
店铺不小,门口挂着一个“转让”的牌子。
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店小二靠着柜台,懒洋洋的,正在打盹。
看见他们进来,店小二擡一擡眼皮:“客官要看什么?”
“看看布吧。”阿芙视线扫过布匹,补充一句,“看看你们店卖的最好的布。”
“客官稍等。”店小二挑出好几匹布,斜着眼睛道,“这些都是咱们店里卖的最好的了。”
阿芙近前瞧了瞧,又与崔颖交换一个眼神,均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这布匹摸着不错,但花色实在是老气横秋,花样也都是很多年前时兴的。
“你们这布,是自己从别处购买的?还是自己人织的?”崔颖轻声问。
店小二道:“自己人织、自己人染的。”
打量了他们一番,店小二猜出了几分,又问:“你们是要买布?还是买店?”
“想买店,不过买店之前,想要先了解一下。”阿芙忖度着道。
一听这话,店小二就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家布庄,已有上百年历史,数年前传到这一代家主手上。新东家不善经营,又沉迷赌钱。偏生又有新开的店铺,对方肯出大价钱,挖走他这里的织匠和染匠。
因此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近来已是纯贴钱了。
新东家懒得再下功夫,干脆转让换钱省事。
“……只剩几个老人了,还都是念着老东家的恩。你们要是买啊,只怕要把染匠和织匠一并接手,他们年纪大了……”店小二感慨不已,继而又愤愤地道,“这个就算不卖出去,也早晚被赌掉。”
三人对视一眼,谢过小二,出门商量。
兴德是真的想买,虽然户主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但他总觉得自己无所事事,是个闲人。
他年纪还不算很大,这辈子也不可能娶妻生子,就想做出点事情来,多赚钱,给家里做出贡献。
“主子,你瞧着怎么样?我问过了,连铺面带织染,还带铺子里所有的布,总共卖四百两。”
“这么大铺子,还送这么多东西,四百量不算贵。既然是百年老店,那重新发展起来,应该不是很难吧?”崔颖有些不确定。
——来之前,她尚且满怀憧憬,真正看到何等清冷后,她又有点信心不足了。
这么清冷的铺子,真能重新经营起来吗?
阿芙笑笑:“不会很难,但恐怕也不会很容易。”
“主子?”兴德有一点慌,“那……”
“不过你既然想做,那咱们就去做。反正咱们现在有点闲钱,能买得起。”阿芙莞尔一笑,缓缓说道。
“真,真的?”兴德眼睛一亮,有些不可置信。
阿芙又是一笑:“当然是真的了。”
她出京时带了不少银钱,买房买田后还有剩余,便是他们四人这辈子都没有任何进项,也够他们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四百两银子确实不少,但她现下在杨家教书,每月束修就有八两,加上年节红封,她给得起。
很少见兴德这么想做一件事,阿芙愿意帮他达成所愿。
“多谢主子,多谢主子。”兴德兴奋极了,又郑重道,“主子放心,我如果买了,一定不会赔的。”
崔颖叹一口气,其实她内心有点怕赔,但主子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就道:“咱们得吸取教训,弄点新花色,新样式。”
“是是是。”兴德附和。
“还有,最好得有个期限,说是四百两,以后织布不要钱?还是染布不要钱?算下来,可不止四百两。咱们得商量好,若是接手了也一直赔钱,要转出去或赁出去的……”崔颖又道。
兴德点头:“对对对,崔姐姐说的对。”
阿芙含笑看两人讨论,轻声道:“最好再跟邹澎商量一下,不能咱们三个就把主意给定了。”
“是。”两人齐齐点头。
晚间邹澎回来,几人同他说了此事。
他没意见:“有钱那就买呗。”
反正又不是他的钱,当然他也不意外,毕竟大家一开始的计划里,就有买铺子。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兴德忙忙碌碌,去和人商谈,邹澎抽空同他一起。
过得数日后,他们终于买下了铺子。
店铺和房屋一样,双方交易后需要到官府报备并缴纳税金,由“白契”变成“红契”,才算真正属于他们。
兴德忙里忙外,主动承担起此事。
到官府报备时,他再次遇到上次的那个胥吏,熟门熟路递上碎银。
胥吏眯着眼睛打量他几眼,慢悠悠道:“看不出来还挺有钱。百年老店,买它花了不少吧?”
兴德不敢露富,苦着脸道:“也没多少,若真有钱,就不买这赔本的了。实不相瞒,官爷,有一部分钱是问旁人借的,立了好几张借条呢。”
胥吏没再多话,只是随口调侃罢了。
永州城里富裕人家多的是,买个铺子真不算多有钱。
他拿起印章,“啪”的盖了一下:“拿着吧。”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兴德施了一礼,收起印契,大步离去。
胥吏轻轻掂了掂碎银,摇头晃脑,哼起了小曲儿。
买下布庄后,兴德每天早出晚归,崔颖有时也跟去帮忙。
他们将布庄重新布置打扫一番,又画出一些时兴的新花样,让人织染。
十一月二十八,大吉。
天成布庄正式开业。
兴德采纳了崔颖和阿芙的建议,开业酬宾,前三日里,买新布赠旧布。
原有的布匹虽然过时,但质地不错。如今愿意相赠,自然客人极多。
进店的客人中有不少被布庄的新布所吸引的。
——阿芙等人一路行来,见的多,审美不差,新增的花样新颖美观。
如此一来,布庄的生意还不错。
至少看上去热热闹闹。
对此,兴德很满意,每日花更多的时间在铺子上,忙忙碌碌,精神抖擞。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
三日酬宾结束,店铺相对于刚开业时要稍微冷清一些。
不过因为年关将近,天气更冷,天成布庄打出了“制新衣,过新年”的旗子,旧布低价出售。每日依然客人不少。
这天晌午,崔宅诸人正在用饭。
忽然,有人匆匆赶至。
是布庄的小二。
“东家,不好了,有泼皮来店里闹事。”
四人俱是一惊。
兴德闻言,立刻站起:“我去看看。”
“我也去。”邹澎腾地站起,转头对神态焦急的阿芙和崔颖道,“你们慢慢吃饭,对付泼皮,我一个人就行。人太多,反而不方便。”
“也好。”阿芙和崔颖应下,心里却难免不安。
他们之前没做过生意,哪想到居然还有闹事的?
阿芙自我安慰,还好他们经营的是布庄,就算再闹事,也不至于扯到人命上。
只要不涉及人命,一切都好解决。
邹澎和兴德行得极快,赶到布庄时,闹事的泼皮还没走,他们已往地上丢了好几匹布。
一泼皮刚拿起布匹,作势要扔,手腕便被扼住。
邹澎稍一用力,便听到“咔吧”一声。
泼皮翻了个白眼,几乎痛晕过去:“啊啊啊……”
其他泼皮见同伴吃亏,匆忙上前相助。
邹澎看也不看,反手一下直接卸掉对方胳膊,又一脚将一泼皮踹至门外:“谁指使你们来闹事的?不知道我每日在武馆教人功夫吗?”
他是大内暗卫出身,武功高强,那点泼皮还真不放在眼里。
刚一显身手,众泼皮便纷纷求饶。
“让我饶过你们也可以,这布该怎么赔?”
“我们赔,我们赔。”众泼皮从身上摸出一点碎银,口中求饶不叠。
看到自己的心血被人糟践,兴德气愤不已,哪怕有赔偿,也依然不开心。他尽量粗着嗓音问:“谁指使你们来的?”
“于,于二公子。”
兴德愣怔了一下:“你是说,这布庄的前东家?”
“对对对,就是他。”
兴德怔怔地看向邹澎,意外极了。
原来兴德接手布庄后,布庄生意渐渐好起来。那位于二公子心中不忿,一时兴起,找人破坏。
邹澎威吓了泼皮一顿,告诫他们以后再敢惹事,绝不轻饶,这才放他们离去。
知道天成布庄里有高手在,泼皮们每次经过都要绕道走,再不敢造次。
布庄生意又重新恢复了正常。
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没想到于二公子竟一纸诉状将兴德告上公堂。
他状告兴德骗人祖产。
兴德只觉得莫名其妙,幸好当初交易时有中人,有文书,有在官府过了明路的“红契”,该有的一样不少。他出入官府一次,毫发无损。
倒是于二公子因为诬告被打了十板子。
兴德辗转得知,原来于二公子最近赌钱又输了,心有不甘,想着他们是外来的,便想闹一闹,看能不能换些钱财。
谁想对方并不肯息事宁人,而且竟然宁愿多缴纳税款也要到官府换成“红契”。
腊八当天,于二公子是在床上度过的。
经过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兴德颇受打击。
他原以为好好做生意就行,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端。
不过好在因为这些事,布庄名声大显,无形中又多了不少客人。
腊月中旬,又下了一场雪。
大雪过后,阿芙裹得厚实,出门也要抱着手炉。
从崔宅到杨家,平时半刻钟就能走到。现下地上有薄薄的一层雪,阿芙走路小心翼翼,唯恐摔倒,耗费的时间比平常多出一倍来。
两家离得不远,她又不想坐马车,干脆自己慢慢走过去。
行到转角处时,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男子。
阿芙瞧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两人相距还有数步,那人忽然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身上的担子也歪了,露出里面的炭块。
阿芙吓了一跳。
对方快速站了起来,整理好担子,重新挑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阿芙轻轻叹一口气,心想,大雪天卖炭,也挺不容易。
她继续向杨家行去,并没有注意到那个汉子目中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