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求
姬珩略一颔首,爽快答应:“你可以见见你娘。”
至于阿芙,他则像是根本没听见,提都未提一句。
姬珩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但他始终记得那年母亲重病,萧廷睿顶着大太阳蹲在池塘边捉蟾蜍的场景。
——尽管那一麻袋蟾蜍最终并没有用上。
在他心里,始终承萧廷睿的这份情。
萧廷睿后退一步,拱手施礼:“多谢陛下。”
姬珩命人带萧廷睿去见其母。
萧廷睿跟在后面,心下暗暗狐疑。
这好像不是去母妃寝宫的方向。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为他带路的侍卫出言解释:“萧公子,大盛皇帝的妃嫔,尚存人世的不多,现在都一起住在南华宫。”
“原来如此。”萧廷睿稍稍放心,他还以为是把他赚过去杀他呢。
不是就好。
想想也能理解,一般新帝登基后,先帝的妃嫔都还迁居一处呢。更何况是这种改朝换代的?
南华宫地方不大,位置也有些偏僻。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萧廷睿此刻只想早点见到母亲。
南华宫外有不少侍卫,院子里洒扫的宫女太监也都是生面孔。
刚通报一声,萧廷睿就看见母亲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他心头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娘老了好多,也憔悴了。
母子二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过得好一会儿,萧廷睿才问及当日之事。
苏宝林擦拭了眼泪:“说来话长,那天陛,那天你爹见西南军队进宫,怕女眷清白不保,就让大家伙儿自尽。是阿芙,你留给阿芙的一个侍卫,叫什么来着……”
“邹澎。”萧廷睿低声提醒。
“对,就是他。”苏宝林仍然记得当日的场景。
那天萧宬一声令下,她和其他妃嫔一起被禁卫们拖到了偏殿。
面对着一条条垂下的白绫,以及匕首和毒酒,她当时就腿软了,脚下像是被黏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眼看着白绫绕颈,呼吸逐渐困难,是邹澎从天而降,救下了她。偏殿禁卫多,邹澎也不敢恋战,带她逃出偏殿,又将她交给段河。
“……那天晚上特别乱,我们藏了很久。不是躲西南军队,是躲你爹身边的禁军。后来你也就知道了。”
回忆起旧事,苏宝林依然心有余悸,身子不住地发抖。
太险了,差一点,她那天就和其他姐妹一起,含恨枉死了。
萧廷睿低声道:“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都是多亏邹澎和段河了。”
苏宝林点一点头,又问起儿子近况。
萧廷睿简单讲了自己的经历。在外受苦的地方略去不谈,详细讲述姬珩给的两个选择。
“这得多谢阿芙,是她帮你求的情。”苏宝林再次落泪,又问,“你打算怎么选?”
萧廷睿没有回答,而是问母亲另一件事:“娘,我爹真的是饮毒酒自尽的吗?”
会不会是三姐姐毒杀的?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人都没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这个道理萧廷睿自然明白,他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苏宝林叹一口气,怕儿子钻牛角尖,就温声告诉他:“是自尽。”
萧廷睿抿紧了唇,心里却莫名地放轻松了一些。
“他不仅是自尽,他还要拉着大家一起自尽。宫中的那些妃嫔,除了我被侍卫救走,刘才人命大活下来,其他的都被迫随他去了。”思及此事,苏宝林眼中犹有恨意,“不只是我们,还有你的那些姐姐妹妹。你爹也没打算让她们活着,听说她们不肯赴死,你爹持了剑,要亲自砍杀她们。要不是她们冲出去了,只怕此刻也成了地下亡魂。”
萧廷睿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他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也想象不出父亲发疯要杀死公主们的画面。
只要想一想,他就忍不住遍体生寒。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敌人还没进来,先把自家人杀干净?”苏宝林握住儿子的手,恳切说道,“睿儿,我知道你爹让你逃出去,给了你一条生路。你对你爹感情深,可你千万不要想着替你爹报仇,算娘求你,好不好?”
“娘,儿子不孝,儿子无能。没法复国,也没法复仇……”
苏宝林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儿子小的时候,她一心想让儿子上进,嫌弃儿子只知玩闹,不务正业。但此刻她格外庆幸儿子是个庸人。
“娘又不指望你复仇,再说,咱们找谁复仇呢?这个新陛下复国,逼死了你爹。可他的爹爹,又何尝不是你爹逼死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们娘俩能好好活下去,就是上天的恩赐,是这位新陛下的恩典,咱们得惜福。”
萧廷睿轻轻点头。
苏宝林帮儿子擦了擦眼睛,又道:“睿儿,你活着,娘就能活下去。你要是没了,就是把娘的命也给带走了。”
她经历过大周,也经历过大盛。虽然是大盛的妃嫔,但对大盛并没有多少执念。尤其是萧宬在城破那天的发疯,更是灭了她的最后一点情分。
作为母亲,苏宝林希望儿子可以活下去。她不想失去唯一的儿子。
“娘,我明白的。”萧廷睿知道母亲的苦心,“我本就胸无大志,我只是……”
“你爹当初独独让你逃出去,也不是教你送死的,是想让你活着。”苏宝林生怕儿子犯傻,神情不自觉变得严肃。
萧廷睿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实在担不起复国重任。他怕母亲失望。知道母亲是这样想的,他能放下一多半的心。
“陛下给的两个选择,不管你选哪一个,娘都支持你,不用顾忌娘。”苏宝林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萧廷睿重重点头,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去不少。
母子二人叙话之际,刘才人在远处经过了两次。
怕打扰他们,不敢近前。
萧廷睿见状,心中倍感酸涩。母亲当年好歹也是一宫之主,如今大盛亡了,过得远不如从前。
“好了,看也看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你先回去吧。”苏宝林尽管不舍,还是催儿子离去。
萧廷睿辞别母亲,并没有立刻回去复命,而是辗转去静心苑。
“萧公子,陛下……”
萧廷睿一脸诚恳:“陛下答应了我的,先去看我娘,后去看我姐姐。”
陪同他前来的侍卫有一点懵。陛下真这么说了吗?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萧廷睿已熟门熟路向静心苑而去。
侍卫跟在身后,不便阻拦,但到了静心苑后,低声交代静心苑的侍卫帮忙传话。
不多时,便有人去向姬珩禀报此事。
姬珩闻言皱眉:“他已经去了?”
“是的,已经到静心苑了。”
姬珩略一思忖:“罢了,随他们去吧。”
见见也行。毕竟她求他一场,亲眼见到萧廷睿会更放心。
萧廷睿一走进静心院,就先去抱那只貍花猫,笑吟吟问:“笨笨,想我不?”
他神态轻松,仿佛一切变故都没发生。
阿芙听到动静出来,看见他后差点落泪,轻声道:“你好像瘦了一点。”
“有吗?我这几年一直在瘦。”萧廷睿揉了揉猫,神秘兮兮地问,“你猜我这几天住在哪儿?”
猫被他摸得不舒服,喵呜喵呜地叫,擡起爪子便要挠他。
阿芙吓了一跳:“快松手!”
萧廷睿悻悻地丢开猫。
猫喵呜一声,一溜烟跑了。
“你住在哪儿?”阿芙怎么知道?她灵光一闪,“不会是杏花巷吧?”
萧廷睿击掌赞道:“知我者,阿芙也。我就住在那里。”
“那倒是个好地方。”阿芙在宫外时间不久,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其他的所在。
“可不是吗?”萧廷睿喝了一杯乌梅汤,扭头环顾四周,“邹澎呢?怎么不见他?”
阿芙脸上笑意微凝:“他和兴德现在都不在我这里。”
昨天刚“求”过,总不能今天就去继续“求”吧?
一想到那样的场景,阿芙脸颊不自觉微微发烫。
萧廷睿“哦”了一声,也没深问,而是又问:“我的鹦鹉呢?不会是死了吧?”
“没死,它在新陛下那里呢。我求情的时候就是拎着它去的。”当着弟弟的面,阿芙不好叫哥哥,也不好叫姐姐,干脆沿用“新陛下”这个含混的称呼。
萧廷睿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知道了?就,新陛下和三姐姐……”
阿芙点头:“是啊,我知道了。”
“也是,我都能认出来。何况以你们的交情?肯定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其实我觉得还好,幸好是他,不然说不定你我都未必能保住性命。幸好我们和他还算有点交情……”他神色如常,絮絮叨叨,仿佛真的不在意大盛兴亡。
阿芙轻轻“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忽然有一点点想哭。
倒不是为了大盛,而是有些心疼这个弟弟。
他爱玩爱动,小时候只想快快乐乐过每一天,从来不想长远的事情。
阿芙没有去问弟弟的选择。
正如崔颖姑姑所说的那样,人活着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扫一眼静心苑的陌生侍卫,萧廷睿笑了笑,又喝了一盏乌梅汤。
看见崔颖姑姑,他甚至还说了一句:“我在外面时,最想念的就是崔姑姑做的乌梅汤,是真的好喝,比所有厨子做的都好。”
崔颖陪笑:“二,二公子喜欢就多喝点。”
萧廷睿听从建议,果真又多喝了一杯。
崔颖不由地轻笑出声。
萧廷睿也跟着笑。
一时间静心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不过萧廷睿并未在姐姐这里待太久,略坐一坐就起身回去复命。
——现在不比从前,行事不能完全随心。
姬珩处理公务之余,有些心不在焉。
闲暇之际,他状似漫不经心地询问左右:“萧廷睿还在静心苑?”
“回陛下,是的。”
姬珩“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心里却莫名有些烦躁。
诚然当初是他建议阿芙与萧廷睿交好,想让她在他走后,于这深宫之中另有依靠。但这两人真走得近,他又有一点点轻微的不舒服。
在阿芙心里,只怕萧廷睿的分量不轻呢,都能让她为他主动做那么多事。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下属来报,说是萧廷睿觐见。
姬珩神色平静:“让他进来。”
“是!”
萧廷睿再次出现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他认认真真行礼:“萧廷睿参见皇帝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生平头一次,他以一个臣子的身份来参拜自己这个表姐。
不对,应该是表哥。
姬珩受了他这一礼后,才淡淡地道:“平身。”
“陛下给出的两个选择,我已经选好了。”萧廷睿稳了稳心神,一字一字道,“我选择做个安乐公,望陛下成全。”
“嗯?”姬珩眉梢轻挑,有一点意外。
他以为,以萧廷睿的性子,会选择假死,然后远走他乡。
萧廷睿苦笑:“我好歹是大盛仅剩的皇子。我接受招降,那其他人也没有坚持抵抗的理由了,不是吗?说不定还能减少点伤亡。而且,当安乐公多好啊,有吃有喝,还有俸禄,还能有表哥你罩着。何乐而不为呢?真过腻歪了,再假死也不迟,是不是?”
他其实已经想得明白了,投降只是名声难听一点。
当然,也不一定,或许会有后人夸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姬珩沉默一瞬,点头:“可以。”
“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答应?”萧廷睿有些忐忑。
姬珩微微一笑:“说来听听。”
“我想接母亲出宫奉养。”
这是萧廷睿愿意接受大周封赏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南华宫,他亲眼看到母亲和刘才人同住一宫,神情憔悴,不免心疼。
对此,姬珩并不反对,他爽快点头:“行。”
“那,我能不能把我的几个姐姐妹妹们也接出去同住?我若在外面安宅,家中女眷自当依我而居,由我照拂。”
在萧廷睿看来,父皇去世,他是唯一男丁,自当担负起照顾母亲、姐妹的重任。
那个刘才人也可以一并接出宫奉养。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他假死流浪也就罢了。但他想让母亲过得不那么辛苦,何况他还有四个未出嫁的姐姐和两个年幼的妹妹。
总不能让她们大家一起陪他假死。
他自认为这个请求并无毛病,却见居于上座的年轻皇帝忽的一笑,神色有些古怪。
萧廷睿心里一咯噔,暗想,难道说错话了?这个请求很过分吗?
姬珩缓缓说道:“别的公主可以随你出宫居住,阿芙不行。”
“为什么她不行?”萧廷睿不解,脱口而出。
姬珩眉梢一挑,轻笑了一下:“因为她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萧廷睿瞬间双目圆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