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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皇宫北门。
看守在宫门口的士兵目光炯炯,面容严肃。
忽然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众人循声望去。
见是几人几骑。
最前面的一匹马是乌云盖雪。马背上坐着的,赫然正是义军年轻的首领。
不过他并非单独一人,他怀里有一个美貌的女郎,约莫十七八岁。
有眼尖的原皇城侍卫一眼便认出这女郎不是旁人,正是刚亡国了的六公主。
微风吹过,马背上的两人姿势亲近中透着一丝诡异。
众人心下生奇,面上却丝毫不显。
待这一行人近前,两旁侍卫纷纷行礼。
阿芙坐在马上,脊背挺直得近乎僵硬。
姬珩的声音自她身后缓缓响起:“这么紧张做什么?”
阿芙扯一扯嘴角:“许久不骑马了,所以紧张。”
“是么?”
阿芙不说话,只胡乱点一点头,也不管他是否看见。
身后传来嗤的一声轻笑。
阿芙跟着笑笑,一颗心不上不下,晃晃悠悠。
刚进宫门,卫邵便迎了上来,抱拳施礼,神色激动:“公子果真把公主给追回来了。”
说话间,他看了阿芙一眼,那眼神格外的复杂。
听见这话,阿芙心里更觉怪异了。
追回来?所以他是特意去找她的?叛军刚攻占皇宫,多少大事小事等着处理,他竟然亲自带人去追她?
这个昔日的姐姐究竟是要做什么。
此刻不容许她多想。
姬珩翻身下马,顺手将她也拉下马背。
他的右手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同时吩咐卫邵:“传令下去,命文武百官进宫议事。”
“是!”卫邵大声应下,领命而去,临走前还不忘又看阿芙一眼。
阿芙被扣着手腕往前走,想挣扎却不太敢。
回头瞧了一眼,只能看见卫兵,不知道原本跟着她的三人被带到了何处,竟不见他们的踪影。
她心里一急,轻声问:“姐,哥哥,崔颖姑姑他们呢?”
——他容貌俊美,并无丝毫女气。其实面对着现在的他,阿芙原本叫不出姐姐。刻意叫错,只是为了提醒旧情。
姬珩脚步不停,淡淡地道:“放心,死不了。”
阿芙讪讪一笑:“哥哥又在说笑了。”
不过到底是稍稍放心一些。
姬珩手上拉着一个人,走路却不慢。
毕竟从小在宫中长大,他对皇宫路径的熟悉不在阿芙之下。
他行得极快,阿芙不由地想起那年在内学堂外。
当时她年纪小,插科打诨打断了他和大皇兄的相处。
——那时她误以为大皇兄对姐姐心怀不轨,又不敢正面相对,不得已才采取那种方式。
当时两人离开时,他也是这般扣着她的手腕匆匆前行。
一转眼,那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忆及旧事,阿芙心思复杂,甚至恍惚了一瞬。
咦,怎么感觉现在是去内学堂的路?
不对,是飞仙宫。
阿芙心中讶然:“哥哥,我们这是去哪里?”
姬珩不答。
果真在飞仙宫前停下。
叶夫子站在门口,装扮和平时大不相同。打扮干练,手中还持了一把长剑,神情凛然。
看见姬珩,她竟施了一礼:“公子。”
姬珩颔首,后又回礼:“夫子,好久不见。”
阿芙心中惊讶更重。原来叶夫子是西南叛军的人,她早知道永安公主的身份。
姬珩将阿芙向前轻推了一下:“劳烦夫子帮我看一会儿,别把人弄丢了。我处理点事后,再回来接她。”
“好。”叶夫子微微一笑,“公子请便。”
姬珩又看了阿芙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侍卫竟有一部分留下来,守在飞仙宫外。
对于飞仙宫,阿芙自然是熟悉的。
但这样的叶夫子,阿芙从未见过。
叶夫子微微含笑,过来极其自然地要拉阿芙的手。
阿芙下意识想甩开。
她这几年也学了武艺,自忖力气远比早几年大不少。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竟挣不开叶夫子的手。
叶夫子笑笑,仍同以前一样,美丽中带着几分愁绪:“六公主可能不知道,我本名叶晚……”
阿芙小声道:“这个我知道。”
“除了宫廷乐师的身份外,我曾经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剑客。”叶夫子携着阿芙的手,径直往飞仙宫内走去。
阿芙错愕:“剑客?”
“怎么?女子不可为剑客吗?”走入室内,叶夫子松开阿芙的手,示意她坐下。
阿芙摇头:“不是不可,只是很惊讶夫子竟是剑客,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她心中暗自懊恼,若是早知道,她肯定想方设法磨得叶夫子教她一招半式,这样她也能有更多保命的方法。
“若是能轻易给人看出来,你父亲还会准许我教公子琴艺吗?”叶夫子轻笑着倒了盏茶。
阿芙心思一动,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蓦的涌上心头。
宫中不少人知道,永安公主跟着飞仙宫的一个琴师学琴。这个姓叶的琴师脾气古怪,教授琴艺时,不许别人近前,只留一个琴童在跟前伺候。
当年永安公主学琴时,阿芙就在外间写字。能听到里面的琴声,却看不见里面场景。后来猜测卫三公子是永安公主时,阿芙还曾想着,不可能,永安公主离宫死遁才一年,不可能学到这么高深的武功。
如今想来,当年他在飞仙宫跟着叶夫子学习的一定是琴吗?
阿芙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叶夫子笑了:“剑术十年才能有小成,可惜我自己学艺不精,公子学的时间也短了一些。而且怕被看出破绽,他每日还要抽出时间学琴。”
“嗯。”阿芙心想,原来如此。
手里握着茶盏,阿芙低声问:“夫子早就知道?”
叶夫子轻笑:“你以为,仅凭皇后娘娘一人之力,能撒下弥天大谎瞒过你的父亲?”
“皇后娘娘?”阿芙心想,她说的是苏贵妃?听说苏贵妃曾为前朝末帝的皇后。
果不其然,接下来便听叶夫子解释:“唔,或许你更习惯叫她苏贵妃。”
阿芙“嗯”了一声,对于贵妃娘娘,她始终是心怀感激的。若不是贵妃娘娘,她未必能活到今天。
“对了,你的父亲昨夜已经饮毒酒自尽,还请节哀。”叶夫子忽然说道。
阿芙愣了一下,低声道:“毒酒啊……”
对于自己血缘上的生父,她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何况还有昨夜差点被逼杀的事情。此刻听到对方去世,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悲伤难过,而是惊讶于他对死亡方式的选择,心里隐约有些发憷。
他逼杀女眷时,已经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吧?
“是,义军到的时候正在发作。”
阿芙点一点头,表示知晓。
她无法想象生父毒发身亡的场景,只要想象一下,就感觉脊背发寒。
——她果真一如既往地害怕死人。
当然,比起父亲,阿芙此时更担心不见踪影的崔颖他们以及自己的将来。
折腾一夜,阿芙又累又饿,还困得厉害。她嘴上不说,但肚子发出的咕噜声泄露了她的窘状。
叶夫子轻笑:“是我的疏忽。”
她让人送来盥洗之物,又命琴童去拿水食,随后招呼阿芙:“要一起用些吗?”
阿芙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真要杀她,有的是方法,不至于下毒。何况叶夫子还同她一起用早膳呢。
两人坐下一起用膳。
阿芙心内暗惊,她那位昔日的姐姐本事不小。昨夜皇宫还一片混乱,今晨竟然一切都井然有序了。
难怪她亲爹年长二十多岁还败于他手。
用过膳食,叶夫子让她休息一会儿。
阿芙答应下来,却哪里睡得着?一时担忧自己的将来,一时担忧崔颖、兴德和邹澎,一时担忧不知踪影的萧廷睿,一时想到她刚死的亲爹,一时又想到远在北疆的张颂。
——半个月前,张颂奉命去北疆搬救兵,恰逢北疆不太平。非但救兵没搬回,他自己也暂时留在那里帮忙了。
脑海中思绪繁多,只觉得脑袋都有点隐隐作痛。阿芙心知这样不行,她尽量平心静气,放匀呼吸,过了好久才勉强眯了一会儿。
昨日西南军队进城,半夜就占领了皇宫。
百官中有消息灵通的,早早得知此事。
又有叛军来到家里,说义军的首领召他们进宫议事。
众人无不战战兢兢,面对手握兵刃的叛军,又不得不从。
议政殿上,百官惴惴不安。
年轻的叛军首领高坐上位,声音清冷:“你们的皇帝陛下昨夜已服毒自尽。是死是降,诸位做个选择吧!”
众人面面相觑。
历来反叛者为了名声也好,为了稳定也罢,多多少少都要摆出些姿态来,表明自己上尊天意,下从民心。更有甚者要求一道禅位诏书,表明自己皇位来的名正言顺。
而眼前这位,是一点情面都不顾啊。
姬珩话音落地,朝堂上一片寂静,过得片刻,才有一老臣出列禀道:“昔日,我大周太祖皇帝,开创大周基业,传帝十一世,竟被萧氏篡国。如今尊驾既然是大周皇室后裔,恢复姬氏江山,此乃天佑大周。天佑大周啊。”
此言一出,便有部分朝臣出言附和。
毕竟大盛才立国不足二十年,朝堂上有不少人少年时期乃至青年时期,都是周人。如今前朝复立,倒也接受良好。何况如今局势分明,死亡和归顺之间,总要选择一个。
——倒也没人质疑姬珩大周皇嗣的身份。既然有那么多人追随,必有其过人之处,而且其外貌,确实肖似末帝。再者,到了今时今日,即便他是冒认,能号令天下群雄,那就是真的。
但也有当年随着萧宬一起打江山的,不愿归顺。可萧宬已死,大势已去,处境便有些尴尬。
当下有人将视线转向了周让。
他是萧宬发小,也是萧宬的亲家,又在朝中担任要职,他昨日还在城墙守城门呢。
姬珩高坐上位,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众臣。
这中间不乏有一些人,当年很快归顺萧宬。
可能对他们而言,皇位上坐的是谁并不重要,只要自己的性命和官位能保住就行。
过得一会儿,周让缓缓说道:“让别无所长,于家于国无功,愿辞去官职,回归山林,望阁下成全。”
说完,他摘下头上官帽,向上方郑重施礼。
“周相公既然一心求去,那便去吧。”姬珩倒不难说话。
周让再次施礼,转身离去。
议政殿安静了一会儿。
随后又有几人请辞,姬珩也不阻拦。
真有慷慨激昂,宁死不降者,姬珩愿意成全。
除此之外,又斩杀了好几个仗势欺人、罪大恶极的官员。
今日之举在于立威,一个多时辰的议事结束,代表着大盛也彻底结束了。
年轻的义军下令降者不杀,又命人收敛萧宬及被他逼杀的女眷尸首,择日安葬。
临近晌午,一个老臣颤巍巍的走出皇宫,仰头看着天空,连声道:“变天了,又变天了……”
街上逐渐有胆大的百姓,见西南的叛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渐渐放下心来,照常生活。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离开皇宫,周让不急着上马车,而是一步一步慢悠悠走着。
周府的车夫也不敢多话,赶着马车在一旁跟着。
过得许久,直到走不动路,周让才坐上马车。
回到家,便看见在厅堂等候许久的富阳公主夫妇。
富阳公主眼睛含泪:“父亲,我听说父皇他……”
“对。”周让也不瞒她,颓然道,“大盛亡了,你父皇于昨夜自尽殉国……”
富阳公主闻言眼前一黑,不由地后退两步,险些晕倒。
还是驸马周澜及时扶住了她。
“怎么会?怎么会?我父皇英雄人物,怎会自杀?”富阳公主攥着驸马的胳膊,满面泪痕质问公爹,“我听闻昨日是父亲下令开的城门?”
驸马周澜本欲阻止,却没能阻止成功。
周让面色微沉:“公主这是何意?莫非公主以为皇城守卫抵得住西南大军?是守不住了,我才下令开的。公主莫不是要问责于我?”
富阳公主不说话,别过脸,泪如雨下。她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夕之间父死国破,让她如何能够承受?
叹一口气,周让缓缓说道:“大势已定,无力回天。公主多多考虑膝下的一双儿女吧。”
周澜伸臂抱住妻子,任她靠在肩头失声痛哭。
周让略微缓和了神色:“现在这位不像是赶尽杀绝的。你们小心行事,想来性命无忧。”
他又对嗣子道:“你多陪陪你媳妇儿。我累了,先回房了。”
言毕,他大步离去。
阿芙勉强眯了一会儿,就睁开眼睛。
耳畔传来平和的琴声,是叶夫子在抚琴。
听见她的脚步声,叶夫子停下手上动作:“睡不着?”
“嗯。”阿芙点头。
“发生这么多事,不怪你睡不着。早知道该在你的食物里放一点安神的药。”叶夫子叹一口气,“罢了,睡不着就别睡了。等你困了,自然就睡着了。”
阿芙定一定神,轻声询问:“夫子,我静心苑的人……”
她有心想从叶夫子这里打听点讯息。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看着你,其余一概不知。”叶夫子打断了她的话。
阿芙无奈,只得又转而问道:“ 那,夫子可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找回来?”
她都已经逃出宫去了,差一点就能如愿脱离皇宫,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了。偏生被他亲自带人给捉了出来。
叶夫子瞧她一眼,神色古怪:“你口中的‘他’指的是公子吗?”
阿芙点头。当然是他,不然还会有谁?
“那你何不自己问他?”叶夫子指一指门外,“呶,他来了。”
阿芙擡眸看去,果真看见姬珩。
他双手负后,站在门外,不知已站了多久。
阿芙心头一跳,有点庆幸自己方才用的是“找回来”,而不是“抓回来”。
她笑笑,有些羞涩,有些不好意思:“姐,哥哥,我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就过来了。”
“公子。”叶夫子弯腰抱起琴,面无表情,“人交到你手上了,丢了可别管我要。”
随后抱琴扬长而去。
姬珩“嗯”了一声,看向阿芙:“你要找我问什么?”
他当面提及,阿芙反倒不敢直接询问了,只又问了一句:“哥哥,崔颖姑姑他们……”
“我说过,他们死不了。”姬珩似乎有些不耐烦,他眼神略动了一动,冷不丁问,“你喜欢哪个宫苑?”
“什么?”阿芙有点懵。
姬珩耐着性子:“以后还要长住宫中,不选个自己喜欢的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