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被人抱住,永安公主身体不自觉微僵。本欲立刻推开,却不知怎么心念一动,迟疑着轻碰了一下少女的肩头。
“阿芙。”永安公主声音极低,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没有娘了。”
短短一句话,勾得阿芙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泪珠扑簌簌而落,沿着下巴,打湿永安公主的脖颈。
阿芙低语:“姐姐,你还有我。你好好的,娘娘在天上才能安心。”
这是当年生母林美人病逝后,崔颖姑姑安慰她的话,如今她几乎是原样说给永安公主听。
其实她心里明白的,失去至亲,就像心缺了一块儿,语言的安慰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
只有时间才会让其慢慢结痂,而且即便结痂了,也仅仅是从外边看不到伤口。只要稍微碰触一下,依然会钝钝的疼。
“嗯。”永安公主阖上眼睛,脑袋在阿芙肩头短暂地靠了一下,又很快将她轻轻推开,“太晚了,你回去吧。”
阿芙摇头:“不,我多待一会儿,我想多陪陪姐姐,也陪陪娘娘。”
永安公主没再说话,随她去了。
阿芙是很害怕死人的,也害怕鬼,小时候崔颖姑姑曾用鬼故事吓唬过她。可是一想到棺木中躺着的是贵妃娘娘,她心里好像又没有那么恐惧了。
反而更希望娘娘会突然站起来,再冲她笑笑,对她说几句话。
可惜贵妃娘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关于苏贵妃的身后之事,皇帝与大臣之间争执许久,最终以皇帝的退让而告终。
不能追封成皇后,皇帝只好退而求其次,尽量为苏贵妃争取美谥,且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再下葬。
苏贵妃棺木移至安泰殿。
阿芙在灵堂接连待了几日,有些撑不住。傍晚,她决定回静心苑稍微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然而,刚走出安泰殿没多久,阿芙就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太子萧廷钰及其侍从。
阿芙心中一凛,当即停步行礼:“大皇兄。”
太子穿了一身素净长袍,脸上不见笑意:“六妹妹是从安泰殿回来吗?孤正要去给贵妃娘娘上柱香。”
他神情温和,礼数周到,任谁都挑不出半句错。
可阿芙仍觉得不安,方才的困倦似乎在一瞬间消失干净,她颇为殷勤,应声回答:“是的,大皇兄要去上香么?我陪你一起去吧。”
太子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不是刚从安泰殿出来么?”
“是刚出来,但我再陪大皇兄回去一趟也无妨。”
“嗯。”对于她的态度,太子还是比较满意的。
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六妹妹不似表面那般纯真热情。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是真单纯的?
不过这样知情识趣更好,帮他省事了。
安泰殿内,永安公主正在守灵,在其身侧,还有玉棠宫的宫女内监们。
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哭泣声。
阿芙不清楚,这其中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但她自己,只要听到这哭声,就感觉心里难受得很。
太子缓步走入,先为上香,后又恭恭敬敬为苏贵妃磕头。
做完这些后,他将才视线转向永安公主。
怪不得人们都说,若要俏,一身孝。
永安公主容貌英美,皮肤白皙,平日里清冷高傲,让人心痒。此时一身重孝,眼睛发红,似乎多了一些往常没有的脆弱。
太子手指摩挲,压抑住心头肆意的痒意,近前几步,温声劝道:“三妹妹千万要保重自身,莫因伤心而毁了身体。”
永安公主眼皮轻擡,哑声道:“多谢殿下挂怀。”
俨然兄友妹恭。
一旁的阿芙见状,暗暗松一口气,悬着的心暂时放下来。
很好,没当场闹起来。灵堂还有其他人,太子也要顾忌脸面的。
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失去苏贵妃庇护,永安公主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太子环顾四周,视线在守灵的宫人内监身上一一掠过,继而率众离去。
仿佛他此次前来,真的只是为给苏贵妃上一炷香。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阿芙犹豫一瞬,深深地看了永安公主一眼后,跟着离去。
永安公主并未注意到阿芙临走前的目光。她眼帘低垂,遮住眸中冷意。
大宫女丹青膝行数步,走至永安公主跟前,低声道:“公主,莫忘了娘娘临终所言。”
永安公主面容沉静:“我知道,也不会忘。”
思忖片刻,丹青又道:“公主千万不要自责,娘娘的病症并非因公主而起。”
这些时日下来,她感觉永安公主近乎哀毁骨立了。
有孝心是好事,但过于伤感,损害身体,逝者在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作为苏贵妃的心腹,丹青对永安公主的境况知晓一二。她最担心的就是永安公主长期深陷自责的情绪中,误了大事。
“嗯。”永安公主双目微阖。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母亲的死亡不是她自己造成的,但是郁结于心,胞宫有瘀,甚至后来的小产加剧,都与她有着脱不了的关系。
因为想在这深宫中保住她,母亲才会十多年殚精竭虑,自毁己身。
所以她更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只是,至少她要尽人子本分,送母亲最后一程。
走出安泰殿后,太子瞥一眼跟在身后的皇六女,缓缓说道:“不必一直跟着孤,现在还没到用你的时候。”
阿芙心头一跳,点头称是。
太子挥一挥手:“去吧!”
阿芙从善如流,匆匆回到静心苑,吃点素食,喝一些水,略微休息会儿后,再次前往安泰殿。
寻了个机会,阿芙郑重提醒永安公主:“姐姐,一定要提防太子。他不安好心。”
“嗯。”永安公主声音极轻,“我知道。”
阿芙叹一口气,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好的解决方法。
如果陛下能爱屋及乌,继续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眷顾永安公主就好了。
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苏贵妃薨逝,陛下先和朝臣争吵一番,不久又患病,辍朝七日。
贵妃棺木移至安泰殿后,皇帝一次也没去灵堂,仿佛不愿接受贵妃已逝的事实。
他日日流连玉棠宫怀念往昔。
苏贵妃临终遗言,想葬在苏园。皇帝当时同意,事后却又反悔,命人修整陵寝。
他要与贵妃合葬。
“阿令,对不起,这件事朕不能如你所愿。”皇帝握着贵妃留下的香囊,喃喃自语。
内监突然来报,说周相公求见,称西南有流民作乱,十万火急。
皇帝的思绪被打断,有些不耐烦:“有动乱,那就去镇压。这也要问朕么?”
停顿一下,他又收起香囊,缓和神色:“让他进来。”
周让匆忙而入,行礼过后,便说起流民作乱一事。
皇帝按了按眉心:“太平盛世,总有刁民心怀不满,妄图作乱。些许小事,也用得着禀报朕?”
“陛下,此次与以往不同,流民两个月内夺了四个州县,不可小觑。”周让正色道。
听到“四个州县”,皇帝意识到了严重性,眉心一动,坐直身体:“让张英率军前去平叛。”“陛下英明。”
皇帝挥一挥手,令周让退下,叹一口气,缓缓合上眼睛。
外面流民作乱,皇宫中却未受到太大影响。
唯一有影响的大约是二皇子萧廷睿。
他和阿芙抱怨:“父皇让张颂他爹去西南平叛了,张颂整天念叨着他也想去。”
“那他去了吗?”阿芙心不在焉,随口问道。
“当然没有。你是不是没在听我说话?”二皇子有点生气,“我刚才说的是,他说也想去。他要是去了,还能整天在我跟前念叨?”
见他微恼,阿芙诚恳道歉:“对不住,我在听,但是有点走神。”
二皇子很大度地不与她计较:“行吧,那你走神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贵妃娘娘的遗言。”阿芙秀眉微蹙,“丹青姐姐和我说过。”
她当时不在跟前,听丹青姐姐说,贵妃娘娘临终前叮嘱了三件事。
“什么?”二皇子好奇地问。
阿芙简单说与他听。
一是丧仪从简,但如今极尽奢靡。
二是葬在苏园,可陛下要她入皇陵合葬。
至于第三条,希望永安公主守陵三年。
皇陵远离皇宫,若真守陵三年,不知能否避开太子?
唉,陛下是真把贵妃娘娘的话当成耳旁风啊。
听罢,二皇子白胖的脸上露出苦恼之色,他搔了搔头:“这有点难办。”
“是啊。”阿芙点头。
“父皇事事反其道而行之,总不至于让三姐姐热孝中就出嫁吧?”
阿芙呆了一下,没想到萧廷睿竟是这样想的。
这个弟弟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
“我不是这意思……”阿芙心思一动,脑海里突然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她待要努力去捉,却没能捉住。
夜里,躺在床上,阿芙睡不着觉。
翻来覆去之际,她脑海骤然清明了一瞬。
好像有哪里不对。
以贵妃娘娘的聪慧,不会想不到永安公主受宠是女凭母贵。
既然放不下女儿,她为什么不趁着自己还在世,为女儿挑选一个家世、才貌都出众的驸马呢?早早定下来,昭告天下。
这样,即便苏贵妃不在了,看在其夫家面上,永安公主或许也能稍微多一重依靠。
怎么是让女儿守陵三年呢?
阿芙想不明白。
总觉得或许有什么事被她给忽略了。
天气渐渐转冷,七七四十九日的守灵即将结束。
傍晚,阿芙拎着食盒,装了一些清粥素菜前往安泰殿。
——永安公主用食极少,阿芙看着忧心,就让崔颖姑姑做了一些清淡的菜肴。
她近来时常拎着食盒过去,永安公主没有食欲,但会给她面子,勉强能吃上一些。
距离安泰殿还有一段距离时,阿芙被拦下了。
年轻的侍卫面无表情:“皇六女,太子殿下有请。”
阿芙心里猛地一咯噔。
尽管已提醒过永安公主,但这些天一直没见太子,阿芙在不知不觉中隐隐有了点松懈。
如今侍卫一句话,仿佛在她心头压了一块万斤巨石。
“我现在有点事,等我……”
“皇六女别让小的为难。”侍卫冷冰冰打断她的话。
阿芙心知这回是避不开了,她转而换上笑脸:“那行,我这就来。”
太子在前方不远处的花丛前等她。
时值冬月,天气寒冷,花木早已凋零。
太子穿一身紫裘,富贵又暖和。
看见阿芙,他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六妹妹,孤等你很久了。”
阿芙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问:“大皇兄找我有事?”
太子挥一挥手,侍从们迅速散开,分列四方。
是保护,亦是望风。
“今天是守灵最后一天,明日贵妃娘娘的棺椁就要迁到皇陵下葬了。”太子不疾不徐说道。
阿芙不解,但还是轻声附和:“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太子不再与她绕圈子,直接道:“替孤做件事,就在今晚。”
阿芙蓦的双目圆睁,嘴唇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你放心,孤不会让你杀人放火,是极小的一件事。”太子轻轻挑了挑眉梢,“你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办到。”
阿芙抿了抿唇,诚恳道:“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恐辜负大皇兄的期待,大皇兄何不……”
“六妹妹,你这样说,孤就很不高兴了。”太子语气平静极了,可听在耳中,却顿觉可怖。
阿芙只得改口:“请大皇兄示下。”
“这才乖。”太子唇角微勾,自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瓷瓶,“六妹妹,你不是每日给三妹妹送饭么?把这个倒进去就行。”
皇六女送过去的膳食,永安公主定然不会起疑。
“大皇兄……”阿芙瞳孔一缩。
这是要她下毒吗?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担忧,太子轻笑一声:“放心,没有毒,只是会让人好好地睡上一觉。三妹妹久不入睡,孤实在是担心得很。”
他嘴上说着担心,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今晚是最后一夜,他新近刚得知,苏贵妃临终前竟祈求父皇准许永安公主为其守陵三年。
若父皇真的照办,那就有点麻烦了。
——萧廷钰怀疑,苏贵妃的安排其实别有用心。从她生病起,她就不放心女儿待在宫里,先是借口祈福,后是要求守陵,一心想让女儿出宫。
或许等永安离开皇宫,那就是鱼入大海。
想再抓住永安,就难了。
所以,他要利用不多的机会,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若先时猜对了,那他立大功一件。
若猜错了,那正好,他可以多一个禁脔,一偿心中所愿。
反正苏贵妃已死,永安无人庇护。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今天不够多,明天争取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