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谷 作品

姜去寒篇(十六)

姜去寒篇(十六)

松木县以外的地方没有被疫病蔓延,却不可避免地也受到了影响。平时在外嬉闹的孩子都躲在家中,路上行人只有三三两两出来讨生活的。

见郊外有一处茶棚,才逃出松木的三人下了马车,唤了三碗茶。

喝茶的间隙,身边有人开始聊起天来,说话人叹着气:“不知道松木那边的疫情如何了,若是再不好,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才从松木县出来的姜去寒几人闭口不言。

有人接道:“就算松木县的疫病被解决,我们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先出声的那人不乐意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许是座者寥寥的缘故,尽管隔着几张桌子,又特意压低了嗓音,谈话声还是传了过来,清晰可闻:“你还不知道吧?出事儿了。”

“松木能出什么事儿?”

“不是松木,是泰阴那一带。”

泰阴?

懒懒散散坐着的几人直起身体,泰阴位于零水的北侧,正是姜去寒和柴升阳被打为妖女、并逃出来的地方。

“松木的事儿怎么跟泰阴扯上关系了?”另一人见同伴神情如此紧张,也自不觉地压低了声音,“难道疫病没有传到我们这里,却传到了泰阴那边?这说不通啊。”

泰阴距离他们分明有好长一段距离。

后者恨不得一手拍在身边人的肩膀上,“不是疫病,是战事。”

“什么?”说话人的声音猛地提高,注意到老板看过来的视线时,又忙压低了声音,“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起了战事?”

另一人摆摆手,“别提了。听说是驻扎在那里的女兵跟当地的城防军起了冲突,泰阴城的太守又调了一些军队的人,两者僵持了有些日子了。朝廷为这件事也挺着急,结果圣旨下了好几道,愣是没有一个人听命的。”

说话人惊呼:“我的老天,这不是跟朝廷作对吗?”

另一人没有回答,余光中他瞥见姜去寒一行人,定睛看了看,直接搭话,“那边的两位大姐,你们几位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也是泰阴那边过来的吗?”

正在偷听的姜去寒身体紧绷,片刻间,几人私下已经交换了眼神。一有不对劲之处,九湘拖住二人,她们乘着马车离开这里。

想好对策,柴升阳看向此人,笑道,“二位大哥如何得知?”

搭话的那人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这几天,不是陆陆续续有人从外地进入我们这里吗?一问,都是泰阴和附近几城的人逃难逃过来的。敢不听朝廷旨意的,主意可大着呢,谁还敢留在那个地方,为了逃命只能离开。在战事面前,疫病算什么?”

说完又再次看向柴升阳,“我说的没错吧?”

原来如此。

柴升阳放下心,她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摇摇头:“这年头,若不是为了活命,谁愿意一直过着动荡的生活。”

搭话人道:“泰阴那边情形如何了?”

她们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具体的她们又怎么会知情,柴升阳脸不红气不喘道:“我们一路只顾着逃命,跟人群走散了,现在发展到了哪一步,我们也不清楚。”

“唉。”搭话人放弃了追问,自顾自道,“好好的,怎么就要打起来。”

“这泰阴与松木的疫病也确实有点关系,泰阴有个妖女你听说了吗?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听说她去了松木,松木这才起了瘟疫……”

“好像姓姜?害死了自己的丈夫那个。”

“对对,就是她。”

那二人还在说着什么,话题虽与自己有关,却没有有价值的信息。姜去寒喝完手中的茶,几人留下茶钱,起身离开这里。

马车上,姜去寒沉思片刻:“我们回泰阴吧。”

姜增辛问,“你之前不是说要一路向西,看看边关的景色吗?”

原本藏在定安长公主心中的欲望开始悄悄释放,如今又从暗中转到了明面上,使她与男帝开始分庭抗礼,互不相让。

加上今天所得知的消息,不难猜测出,女兵与泰阴的对峙,是原本只燃烧在京城的战火,犹如疫病一般,蔓延到了其它的地方的缘故。

谁不知道女兵只听从于谢红叶,而谢红叶与定安长公主往来亲密。

姜去寒眨了眨眼睛:“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回泰阴。”

“我身为医家,却被泰阴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为妖女,想要置我于死地,仅凭这件事,我就一定要回去。我不仅回去,我还要报复回来。”

姜去寒打算加入谢红叶的队伍。

定安长公主执白子,男帝执黑子,二人以大宁为棋盘,在上面厮杀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对弈之道,姜去寒略知一些,先行的黑子优势胜过白子半分,不经犹豫,她将身家压了白子这边。

黑子赢面更大。

姜去寒更深知,想要活下去,唯有选择白子。

姜去寒完全不认为自己会被拒绝。

若战事真的如她所料的那般发展,没有哪个队伍会嫌弃自己队伍的医者太多,对军队来说,医者是只逊粮草一分色的珍贵资源。

“我要投诚,总得让别人看出我的诚意。”

姜去寒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曾经将她贬为妖女的那些人,在看到她在战场上治病救人,从阎王手中抢人时脸上会浮现什么表情了。

九湘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她尊重姜去寒的决定;柴升阳一直跟在姜去寒左右,在这个时候也不会选择分开,哪怕可能会阴阳相隔;姜增辛更不会了,再这个世上,她除过姜去寒和柴升阳以外,没有别的亲人。

柴升阳调转了马车的方向,马前脚擡起,向天长嘶一声,马蹄声清脆有序,向着她们从逃离出来的魔窟而去。

出逃时,她们为了活命;如今回去,也不是自寻死路。

她们是为了毁灭。

之前的行程中,姜去寒一直在慢悠悠地教着姜增辛,本打算在她认清所有药的药名之后,再教她医术和解说书籍上的知识。

如今时间紧迫,姜去寒不得不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提升了教学速度。

除过每天教姜增辛读书识字以外,也教她一些基础的包扎手法和外科知识,以便将来能派上用场。

足足过了半个月,马蹄声才开始变缓,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看着石碑上雕刻着的“泰阴”二字,姜去寒道:“真没想到,我居然会这么快回到这里。”

柴升阳同样感慨,“谁说不是,这个地方,真令人怀念。”

在将松木县的人都置于死地时,姜去寒和柴升阳就将泰阴的人也记在了心里。

那时的她们以为,自己会在很长的时间之后,或许是五年、或许是十年、才会再次踏足这个地方,才能报当初的仇。

驻足片刻,几人又背对着这个石碑,向着东边的零水城的所在而去。

谢红叶似乎是对零水城多加偏爱,男帝当日要她手中的兵去驻扎在观音山下时,谢红叶在大殿之上难得反驳了一次,她说她的兵要待在零水。

姜去寒也有点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地方,明明观音山对她来说安全一些。”

零水城与京城的距离,远比观音山和京城的距离要近,将一支心中无大宁、只有谢红叶的队伍放在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妥当。

朝野上下谁人心底不清楚,这谢红叶一路杀到京城,真的是为了百姓吗?

这是哄骗别人的谎话。

但远有远的顾虑,近有近的好处,再想到传闻中的谢红叶有六十多岁,直觉告诉男帝,谢红叶并非是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农妇,世上定有另一个谢红叶的存在,一旦放虎归山,就是祸患。

不如将这些人放在近处,方便看管。

知道内情的九湘岔过这个话题,“或许是有什么必要的原因吧。”

零水是杜兰娘开始起事的地方,有非同一般的意义,而她组建的第一支队伍,所有人都出自零水城。

只可惜,这些不能为旁人道也。

谢红叶的兵并没有驻扎在城中,那么小的一座城,无法一口气容纳五万人。

所以这些人长期驻扎在零水以北的地方,从这里过去两城,就是边境,若边境有什么紧急情况,她们正好可以过去救个急。

路途并不远,姜去寒这次没有坐在车厢里,而是与柴升阳一同坐在了驾榬上,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她以往待在泰阴城中,很少见过泰阴城外的景色,逃离时又步履匆匆,更顾不得仔细观察。

擡眼间有成片的白茅草蔓延至远处,与天色融为一体,叶片在太阳的衬托下有些泛黄。几棵大树偶尔出现在白茅地里,孤零零地站着,没有鸟雀栖身此处。

泰阴城外,原来是这番光景。

就在姜去寒思索的间隙,马车就到了目的地。

还没等靠近,一行人就被拦了下来,姜去寒带着人下了马车,不等她们问询,就将准备好的书信递给拦路的士兵,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名为姜去寒,是一名医者。听说苻成将军正在此处,便贸然来访,有要事相商。”

“这是我准备好的书信,劳烦将士们转交。”

将士没有伸手结果书信,而是打量着姜去寒,半晌后,为首者使了个眼色,才有人接过书信,进入营地里面。

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将士随口问姜去寒,“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姜去寒道:“行医。”

“哪里人?”

姜去寒如实道:“泰阴。”

听说此人来自泰阴,将士又多看了她两眼,眼中泛着兴味,“你不知道我们正与泰阴隔水相望吗?”

胆子居然这么大,居然敢来这个地方。

姜去寒并无退缩:“正因为知道,我才来的这里。”

“做什么呢?”将士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放过姜去寒,“莫不是,前来帮泰阴说和的?”

此话一出,引来一片笑声。

这句话并非有意嘲讽姜去寒,当初谢红叶带着她们离开零水,攻打别的城之时,还没动手,太守就派人前来说和,第一二次都是男的,无功而返后,第三次派来一个女人。

这话明着是问姜去寒,暗中却是嘲讽泰阴的人都是一群不敢正面对的怂货。

“不是。”

被轻视的姜去寒丝毫不恼,她摇摇头,认真注视着面前的几个将士,一字一句道:“我与你们的目的一致。”

就在此时,原先递信的将士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道:“将军让……让此人进去。”

原本拦着关口的几个将士迅速闪开身形,让出一条路来,姜去寒道了谢,带着柴升阳和姜增辛就往里面走去。

在她们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人看着背影突然道:“我好像听说过姜去寒这个名字。她好像就是之前,被泰阴百姓认为是妖女的人。”

泰阴城发生了这么一件轰动的事情,与泰阴是邻居的零水城百姓自然有所耳闻,在他们的传播下,哪怕是长期远离人群的她们也将这件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被一提醒,另一个人也想到了什么:“我也记得,就是不清楚,方才这个是不是传说中的姜去寒。”

“今晚可以喝酒了。”

为首的将士转了转眼珠,语气兴奋,“苻成将军一直在寻找的人现在自己送上门,这是一件大好事儿,将军肯定会下令,让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有人看着姜去寒远去的背影,“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情,杀夫和蛊惑人心吗?”

她们的老大谢红叶也被不明真相的人称为妖女,起初她们还会与人争执,次数多了,渐渐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他们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女性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

比如定安长公主和王清莞大人,还有刚刚进去、自称医家的姜去寒。

将士带着一行人停在了一处帐篷外,帘子掀开,苻成出现在了案前。

眉宇间褪去了五年前的意气风发,刚好四十岁的她浑身一派沉稳之象,身形与当初一样高大,只是魁梧了些。与她那张脸结合在一起,却只觉清风霁月,像是一个儒雅的文官,很难让人把她跟将军这个词联合在一起。

更想不到她破口大骂的样子。

想到这里,九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去寒诧异地看了九湘一眼,而苻成这时也擡起了头,看向姜去寒,她手指了指特意搁置在一边的椅子,“几位请坐。”

姜去寒在打量着苻成,苻成同样也在打量着姜去寒。

半晌后,苻成问道:“姜大夫信中所言,都是真的吗?”

姜去寒道:“是。”

苻成拿起拆开的信,看着上面的几行字道,“姜大夫过往的一些事,我有所听闻。得知你身处困境时,我也试图派兵救过你,终究是晚了一步。后来听说你已经逃离泰阴,我也曾派兵寻过你,想将你加入我们麾下。”

这不是巧了?

居然还有这一层前因在。

听了这一番话,别说是柴升阳,就连姜去寒自己都有些诧异,她和柴升阳对视一眼,“将军派人寻过我?”

“不错,只是遍寻不得踪迹。”

苻成放下手中的信,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姜去寒,你又如何才能证明你自己就是姜去寒,而不是借用姜去寒的名头,来顶替她。”

苻成的眼神锐利起来,眉毛化作两把弯刀悬在脸上:“据我所知,姜去寒可不是你这般模样的人。”

昔日的直爽将军,如今也学会了些弯弯绕绕。

此话一出,九湘原本还带着三分笑意的面容瞬间僵硬,她猛地擡头看向苻成,她知道苻成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日杜兰娘的事情,居然对她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让她现今都耿耿于怀。

九湘突然很想问一问苻成,她究竟是怎么看待杜兰娘的?

姜去寒离开泰阴时情况紧急,哪里还记得带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通关文牒。她看向苻成,先是不解:“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去寒不知道苻成的过往,更不知道这段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历史。

她只觉得自己正在被苻成羞辱,这羞辱意味令她如坐针毡,哪怕是被污蔑为妖女、关入大牢时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在恼意的加持下,姜去寒说话间一字一顿,是她生平难得的不留情面:“将军不如先证明自己,究竟是不是传闻中与谢红叶大将军一起打天下的苻成将军。”

她对上苻成的视线,学着苻成方才说话的语气:“在我姜去寒的认知里,苻成将军,说话可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姜去寒”三个字,她特意咬得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