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肘子 作品

359、开堂断案

 梅蕊楼,入夜了。

    陈迹站在灯火下翻看账册。

    沈野醉醺醺的从二楼走下来,笑着说道:“难怪先前陈迹贤弟让我去楼上避一避,原来是要对黄兄说那么难听的话。难为我还帮你写信给那么多盐商……沈某可是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白,二两一张盐引,沈某这下该怎么收场哟。”

    陈迹回头诚恳道:“向沈兄赔个不是,但不论是沈兄喊来的盐商,亦或是黄兄,在下事后会给一个交代的。”

    “沈某不在意这些,反正盐商们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让他们放点血也没事,只要不让沈某放血就好,”沈野拎着酒坛子:“但是陈迹贤弟的行事风格,似乎过于不择手段了些,不像读书人。”

    陈迹平静道:“在下本就不是读书人,兵者,诡道也。”

    沈野哂笑道:“上次来的时候连杯酒都不给,这次贤弟倒是准备了酒席,却要让沈某背上这么大的骂名,贤弟的酒真是不好喝啊。”

    可他嘴里抱怨着,走出梅蕊楼时却挥了挥手:“走了,明天再来。”

    陈迹合上账簿平静问道:“沈兄不怕再被在下算计?”

    沈野哈哈一笑:“陈迹贤弟违着心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沈某得来看看你要唱一出什么戏啊。”

    此时此刻,叶二掌柜领着十余名汉子来到梅花渡后门,值守的汉子拦住他们:“做什么的?”

    陈二铜有样学样:“好汉,我二人是陈家公子的客人。”

    汉子目光扫过几人:“主事的人进,其余的留在此处。”

    叶二掌柜倨傲道:“爷们是提着银子来做生意的,闪开。”

    汉子看着面前的十余人,却面无表情重复道:“这梅花渡的东家不是你们能随意招惹的,主事的人进,不然走。”

    叶二掌柜站在门前僵持片刻,忽然展颜一笑,回头对身后的汉子说道:“你们留在此处,想来这梅花渡里也不会有甚危险。”

    汉子让开身子,陈二铜领着叶二掌柜直奔梅蕊楼,路上正好撞见踉踉跄跄往外走的沈野。

    沈野站在路边歪头打量两人,叶二掌柜从他身边经过时,下意识扇了扇鼻子里的酒味,可沈野身子一转,竟跟在两人身后回了梅蕊楼。

    叶二掌柜加紧脚步,待他跨进梅蕊楼的门槛,他先仔细打量长桌后那几位账房先生,而后又看见陈迹手中拿着一册账簿。

    陈迹见有人来,当即将账簿合起:“这位方才见过,怎的又去而复返?”

    陈二铜引荐道:“陈家公子,这是我们盐号的掌柜,小人将盐引之事告知于他,他便立马赶来见您了。”

    叶二掌柜客客气气的拱手道:“陈家公子,在下来买盐引。”

    陈迹翻着手中的账册:“规矩都知道了吧,四两银子一张。”

    叶二掌柜微微摇头:“不,在下不拆着买,要用二两的价,买三十万张。”

    “哦?”陈迹上下打量叶二掌柜,半晌后淡然道:“不卖。”

    叶二掌柜眯起眼睛:“不卖?陈家公子先前不还说要卖吗?”

    陈迹将账册扔在身边桌子上,慢条斯理道:“不过是个说辞而已。你说,我手里的盐引即便作价四两银子,照样有大把人要,为何还要贱卖二两银子?”

    叶二掌柜镇定道:“陈家公子说的是将盐引卖给那些私盐贩子?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些私盐贩子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陈家公子又何必与他们搅合在一起?岂不怕他们有朝一日人头滚滚,把血溅在您靴子上?”

    陈迹摇摇头:“这位掌柜倒也不必威胁在下,你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在下能在八大胡同立足靠得是什么。在下已经浑身是血了,不怕再溅上几滴。再者说,你说买家是私盐贩子,他们就是吗?我还说你是私盐贩子呢。”

    叶二掌柜心里一凛:“小人可不是。”

    陈迹微笑道:“掌柜紧张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怎么样,四两银子一张盐引,买吗?”

    叶二掌柜见与他说不通当即拱手道:“那便告……”

    然而就在此时,他身旁的陈二铜忽然说道:“四两,我们买一万张。”

    叶二掌柜转头怒视陈二铜,低喝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陈二铜压低了声音:“叶掌柜,这是大掌柜的意思,请照做。”

    叶二掌柜哑然。

    陈迹打断两人:“你们到底买不买?”

    陈二铜看向陈迹:“买。”

    陈迹笑了笑:“我又改主意了,四两银子,卖十五万张,你们带来的银子应该刚刚好……还买不买?”

    陈二铜犹豫不定。

    陈迹挥挥手:“送客。”

    陈二铜闻言,当即咬牙道:“买!”

    陈迹对身后招招手,袍哥带着二刀一众帮众,将七只木箱抬来陈二铜面前:“清点一下吧。”

    陈二铜掀开木箱,每一捆盐引都解开麻绳,确定里面是真盐引才放下来心来:“陈家公子,我们的人在外面,劳烦放他们进来抬一下箱子。”

    陈迹摇摇头:“不必,我们的人帮你们抬出去。”

    袍哥对几名手下挥挥手。

    陈二铜再次拱手:“告辞。”

    沈野靠在一张桌子上,眯着眼睛看向陈二铜与叶二掌柜离去的背影:“陈迹贤弟,能上赶着花大价钱买走这些盐引的人,定是想置你于死地的。”

    陈迹站在门槛处没有言语。

    袍哥在一旁拿出烟斗,慢悠悠的塞满烟丝。陈迹回过头来对袍哥说道:“把盐引、卖盐引换来的银子,还有盐号账册一并装车送去陈家,明天应该用得上,走了。”

    袍哥应了声“放心”,而后将烟锅凑到烛台上点燃,猛吸几口,再吐出一口青烟来。

    他看着缭绕的烟雾里,陈迹的背影有些模糊,像是在和他记忆中的那个陈迹慢慢重合。

    ……

    ……

    叶二掌柜压着怒气走出梅花渡,一群汉子抬着箱子往城外走去。

    待离开八大胡同,他转头看向陈二铜:“陈阅什么意思,这四两银子一张的盐引,我叶裕民这辈子都没收过。老子想买盐引,喊价三两银子,那些边户都得跪下来求我收走!”

    然而就在此时,陈斌从胡同的阴影里走出来:“叶二掌柜,大掌柜叮嘱,如今被那小子查到私盐之事是早晚的事,想要屁股干干净净的,就得将你手下那些私盐贩子全都处理掉,该壮士断腕了。”

    叶二掌柜面色一变:“狗屁的壮士断腕,他陈阅算什么壮士?凭什么一出事先拿我的人开刀?”

    陈斌诚恳道:“叶二掌柜,咱们是有纲册的盐商,怎么能与卖私盐的有瓜葛?”

    叶二掌柜怒骂道:“放你娘的屁,这些年盐号里赚银子,还不都是靠老子一趟趟运来私盐掺在盐号里卖?不是老子,他陈阅的账能干净?”

    陈斌轻叹一声:“叶二掌柜,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主家派了新东家来,咱们该把过去的事处理干净才是。”

    叶二掌柜冷笑:“怎么,这些年私盐一直是老子负责,是不是还要将老子一并处理掉?”

    陈斌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叶二掌柜转身便往胡同外跑,可他一转身,却看见身后抬箱子的汉子已经放下箱子,从腰后抽出了匕首。

    叶二掌柜厉声道:“老子在田庄里安置的好手也是你们能对付的?不自量力!处理不好他们,他们定会将尔等丑事揭露出去。你们现在放过我,我来处理此事。”

    陈斌笑了笑:“不必了,我们自有办法。”

    叶二掌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又明白过来:“是二老爷,是二老爷让你们这么做的是不是,他身边的行官要出手?!”

    ……

    ……

    清晨,卯时。

    陈迹挑着扁担、踩着石子路回到银杏苑。

    刚进院子,却见陈阁老身边的中年人等在院子里。

    对方见他,客客气气的拱手道:“公子,家主遣小人来请您去一趟文胆堂,说有要事相商。”

    陈迹挑着扁担走进耳房将桶里水倒入缸中:“稍等。”

    中年人也不催促,双手拢在袖中好奇道:“难道府中小厮没有每日将银杏苑里的水缸挑满吗?”

    陈迹笑着解释道:“不是,只是我闲着没事做而已。”

    他将两只木桶倒空,放下卷起的袖子:“走吧。”

    中年人走在前面引路,陈迹在后面跟着,两人似乎都变成了哑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穿过小瀛洲,来到文胆堂前,只见陈阁老、陈礼尊、陈礼治坐在文胆堂内,陈问德站在陈礼治身后,陈家盐号大掌柜陈阅在堂下垂手而立,陈礼钦却不在其中。

    陈家数人皆穿红衣官袍,宛如开堂断案。

    中年人跨过文胆堂的门槛,低声道:“家主,陈迹领来了。”

    陈阁老没说话,陈礼治正用手指沾着茶水涂抹眼皮,也没说话。

    陈礼尊看向陈迹,沉声问道:“陈迹,前几日家主让你分担家中盐号事务,如今进展如何?可有人刁难你?”

    陈礼治用袖子擦了擦眼皮上的茶水,睁开眼睛讥笑道:“大哥,偏心也不是这么偏的,今日是要唤他来兴师问罪,不是让您来嘘寒问暖的。您要问不出口,我们来问。”

    陈礼尊面色沉下来,闭口不言。

    陈礼治抬手指了指陈迹,陈问德开口质问道:“陈迹,听说你把盐号的账册和盐引都夺走了,可有此事?”

    陈迹看了陈阅一眼,转头对陈问德谦逊道:“兄长,我是盐号的新东家,上任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查清往年账目,盘点盐号库仓,何来夺走一说?”

    陈问德不紧不慢:“若想审账,拿走账册即可,为何还要拿走盐引?你把盐引夺走了,我陈家盐号还如何开门做生意?这些年盐号盐斗里空空如也,叫外人看了都要笑话我陈家没有能人。”

    陈迹平静道:“一张盐引想要换成盐,再从最近的汉沽以骡马、牛车运回京城,少说也得七天时间,怎么我才刚拿走盐引,陈家盐号便经营不下去了?照此说来,不管我拿不拿盐引,其实盐号里都无盐可卖才对。”

    陈问德刚要反驳陈礼治百无聊赖的抬手道:“莫说这些小事了,说大事,陈阅你来说。”

    堂下站着的陈阅深深吸了口气,声音低沉道:“陈迹,昨日城中已经传开,说你将我陈家盐号一半盐引卖给了私盐贩子,可有此事?”

    陈迹回答道:“并无此事。”

    陈阅一怔低喝一声:“胡说,昨日巡盐使在城外田庄缉捕一伙私盐贩子,并搜出十五万张盐引来,那十五万盐引便是你昨日卖给他们的。”

    陈阁老骤然睁开眼睛。

    陈阅继续说道:“陈迹,你可知我陈家是清贵人家,做得是在册的清白生意,怎能因为一些蝇头小利罔顾国法家规,与私盐贩子沆瀣一气?”

    陈阁老淡然看向陈迹:“可有此事?”

    陈迹拱手道:“回家主,绝无此事。”

    陈问德不慌不忙:“有人已将你供出来了,还要狡辩?”

    陈迹站直了身子反问道:“敢问那些私盐贩子何在,可带来当堂对质。”

    陈问德神情寡淡道:“这些盐匪生性极恶,被人包围了也未束手就擒,巡盐使领兵缉捕中,将其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陈迹又问道:“那怎能说是我卖给他们的呢?”

    陈问德解释道:“他们当中一人在八大胡同喝花酒时扬言,说自己已与陈家公子陈迹搭上线,便是光明正大做私盐生意也没人敢抓,巡盐使也是因此才能发现端倪,将其一网打尽。”

    陈迹嗯了一声:“谎话编得有头有尾,还挺扎实。”

    陈阅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还不承认?”

    陈迹拱手道:“没做过的事,自然是不认的。”

    陈阅朗声道:“那我问你,陈家盐引如今是否还在你手中?”

    陈迹平静道:“自然是在的,昨夜刚刚清点完数目。”

    陈阅沉下脸来:“那便好,只需要查一查你手中是否少了十五万张盐引,自然能还你一个清白。”

    此时,陈礼治看了陈礼尊一眼,忽然开口说道:“陈迹,你是我陈家人,即便一时鬼迷心窍,也不至于像外人那般至你于死地,只要你肯认错,便还是有救的。但你若要执迷不悟,待会儿查出什么端倪来,谁也救不得你了。”

    陈迹诚恳道:“二伯,小侄昨夜便将盐引运至银杏苑亲自看管着,如若不信,现在便可遣人将盐引全部搬来文胆堂查验。”

    一旁的陈阅面色一变,总觉得哪不对劲。陈迹的账册、盐引不都在梅花渡里放着么,怎么全都运回陈府了,仿佛就等着此时方便查验似的。

    他抬头去看陈礼治,却见对方眼中也闪过疑惑。

    再看陈礼尊,对方竟放松了身子,嘴间带着一抹笑意。

    陈礼尊对陈阁老身旁的中年人说道:“陈序,遣人将陈迹屋中的箱子都抬过来。”

    陈序低声称是。

    一炷香后,陈序领着四十余名家丁,抬着二十几口大箱子回来,摆在文胆堂外。

    陈序看了文胆堂内众人一眼,将箱子一一掀开,却见里面码满了捆扎好的盐引和账册。

    陈阅经营盐号数十年,盐引够不够数量一眼就能看出来。

    三十万盐引尽数在此。

    陈迹指着箱子说道:“盐引、账册尽数在此,陈大掌柜查查吧。”

    陈阅低声道:“怎么可能?不对,这是你从别处挪来的盐引。”

    陈迹不慌不忙道:“大掌柜这是什么话,户部发的每张盐引都有字号,陈家今年是第一批领出盐引的盐商,集字一号至三十万号俱都在此了,看看字号便知是不是我陈家的盐引。”

    陈阅豁然抬头,却见陈礼治正冷冷的盯着自己,面色阴鸷。

    他又转头看向陈礼尊。

    户部。

    如今陈阁老早已放手将户部交给陈礼尊这位户部侍郎,也只有这位户部左侍郎才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支出这么多盐引来。

    叶二掌柜买走的盐引,不是陈家盐号的盐引,是陈礼尊从户部悄悄支出来的盐引!

    不等他思索,陈迹开口对陈礼尊说道:“小侄近日一直在盘账,尚无心过问盐号之事,陈阅陈大掌柜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小侄是个门外汉,得看过一遍账册才能了解这盐号到底如何经营。不过小侄还有一事未查,如今账册上记着陈家盐号库中应存放着二十七万两银子以做周转之用……陈阅掌柜,不知这笔银子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