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肘子 作品

357、生意来了

    清晨,陈迹听见门外传来动静。

    他掀开被子,只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走出门去。

    灰暗的天色下,小满正提着一篮白灰,从院外撒至院内,一路撒进耳房。小黑猫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像只小狗。

    二月二,龙抬头,引龙回。

    这引龙回的白灰要先绕着水井撒一圈,再一路撒进自家灶台,祈吉祥发财之意。

    陈迹开口说道:“难得见你醒这么早。”

    小满闻言抬起头来:“公子您醒啦?等我撒完白灰就给您烧水。今天是二月二,您晚点出门,我等会儿还得去给您摊煎饼吃应节。”

    所谓吃应节,便是吃对应节日的食物。

    二月二要吃的东西比较多,吃饺子叫做吃龙耳,吃煎饼叫做吃龙鳞,吃细面叫做吃龙须,吃油糕叫做吃龙胆,吃馄饨叫做吃龙眼。

    寓意消灾祈福,百病不侵。

    陈迹靠在门框上:“一把白灰哪能真将龙给引到家里来升官发财,吃龙食也不见得真能百病不侵,何不多睡会儿?”

    小满认真反驳:“不行。姨娘以前说过,引龙回当然发不了财,但要是家里连个节日都不过,家也就不像家了。”

    “除夕夜哪怕再穷的人家也割点肉包饺子。岁日里不论贫贱,大家都会买来金箔纸剪成蝴蝶戴在头上。”

    “正月十五赏花灯,三月清明祭先人,五月端午带艾叶八月中秋吃月饼。九月吃枣糕,十月送寒衣,十二月初八熬腊八粥,月底做糖饼送灶君。姨娘说日子太苦了,一个节日就是一个盼头。”

    陈迹聚精会神的听着。

    他突然想起,往年春节时,自己父母也非要带自己贴对联。明明放寒假了每天都要睡懒觉的,结果还被薅起来亲手写对联、贴对联,烦的不行。

    可现在回想,那些自己曾抗拒的事,都成了记忆里的锚。

    陈迹转身回屋穿衣裳:“下次过节再需要做什么,喊着我一起,不要自己偷偷忙活。”

    “好呀,”小满笑得露出小虎牙,而后又露出担忧神色:“公子,府里下人都在说您被盐号掌柜们釜底抽薪了呢,他们说您这次接手盐号,恐怕会被掌柜们整得灰头土脸。”

    陈迹披好衣裳走出门来:“你这都是从哪打听到的?”

    小满解释道:“陈府里面本就盘根错节啊,昨天下午盐号大掌柜来了趟府里,盐号的事也就传开了。勤政园里二房的人都防着我,但我可以去拙政园打听,给几文钱就能打听到不少事。”

    陈迹失笑道:“你竟还舍得为我花钱?”

    小满挑挑眉毛:“公子说了以后生意都交给我的,公子的生意就是我的生意啊。”

    陈迹忽然好奇道:“小满,若是你想缓和一个人的关系,会怎么做?”

    小满理所当然道:“请他吃东西啊。”

    陈迹思索片刻:“若对方是个没有口腹之欲的人呢?”

    “谁会不喜欢吃东西啊?”小满惊讶道:“别人我不知道,反正要是有人惹我生气了,请我吃点好吃的,我就很开心,以前立秋姐都是拿吃的哄我……公子要请我吃东西吗?”

    “不是,”陈迹摇摇头:“你待会儿摊煎饼的时候,多摊两张。”

    “哦。”

    此时,门外传来咚咚咚敲门声。

    陈迹抬头看去,门并没有关,瘦削的陈礼尊如一棵青松似的站在门边,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抬着两只箱子。

    陈迹拱手道:“大伯。”

    陈礼尊温声道:“莫要客气,你婶婶给你做了几身薄衫,待春暖花开了可以换着穿。”

    他身后的小厮将箱子抬进院子,打开一看,一箱皂靴、一箱衣裳。

    陈迹没推辞:“多谢大伯。”

    陈礼尊对小厮们挥了挥手,小厮躬身退出院子。

    陈礼尊又无声的看向小满。

    小满反应过来,赶忙说道:“啊……我去给公子摊煎饼。”

    陈礼尊待小满离去,找了个石凳坐下:“听说你将盐号的盐引全都拿走了?”

    陈迹嗯了一声:“回大伯,是的。”

    陈礼尊指了指身边的石凳:“坐着说吧。昨夜盐号大掌柜陈阅来了一趟府里,他去找了你二伯提起此事,想来是要行些算计之事。可惜这些年盐号一直在你二伯手里,我也没没机会拿到那些掌柜的把柄,不然可以帮帮你。”

    陈迹诚恳问道:“大伯为何要帮我?”

    他的潜台词是,陈屿不够好吗?

    陈屿既是三年前的新科进士,又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官至六品户部清吏司主事,人品、才华、相貌,无一不可。虽然陈屿是二房的,但只要将陈屿过继至大房,心自然会在大房这边。

    为何不选陈屿?

    三房去洛城三年,陈礼尊竟等了三年。

    陈礼尊沉默片刻,最终岔开话题:“你拿那些盐引有什么用途么,若是没什么用途便将账簿留下慢慢查,盐引退还回去。不然二房若拿盐号歇业诟病你,到时候你有嘴也说不清。不要怕丢面子,没什么的。”

    陈迹认真道:“小侄拿这批盐引有用,暂时还不能退回去。”

    陈礼尊有些意外:“哦?”

    陈迹低头思忖片刻:“大伯见谅,要做什么还不能说,但小侄想与大伯先做一笔生意。今日即便大伯没来找我,我也要去找大伯的。”

    陈礼尊来了兴趣:“说说看。”

    陈迹与陈礼尊交谈许久才出门,他手里拿着棕叶包好的煎饼,沿着小路走出侧门,却见司曹癸正戴着一顶斗笠靠在马车旁闭目养神。

    听闻脚步声,对方睁开双眼,目露精光。

    只这一睁眼,便如长刀出鞘。

    “公子,”司曹癸行了个礼,弯腰为陈迹摆好脚凳。

    陈迹随手将棕叶包递给对方:“小满摊的煎饼味道不错。”

    未等司曹癸拒绝,陈迹已经将棕叶包着的煎饼塞进对方手里,自顾自的弯腰钻进马车。

    司曹癸低头看着手里的煎饼,随手丢在地上。

    他侧身坐上车,车驾缓缓驶动。

    陈迹坐在车里低声问道:“司曹大人怎么不吃?”

    司曹癸斗笠下的神情寡淡:“少做些无用之事多想想如何把盐号经营好才是。于我而言,只要你做的事情于我景朝有益,那你便是自己人,谁想杀你,我便杀谁;若无益,我也不会因你舅舅对你宽厚仁慈。”

    他话锋一转,忽然说道:“陈迹,你知道我当初为何来南朝么?”

    陈迹没有说话。

    马车穿过府右街的青石板路,马车木轮压在石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司曹癸靠在车身上,慢悠悠说道:“当年我在虎豹骑当步卒,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舅舅,只是虎豹骑里的一个无名小卒。”

    他继续回忆道:“礼宗二十七年,虎豹骑南下崇礼关大捷,死伤八千人,阵斩南朝大同边军三万七千人。大家欢天喜地的班师回朝,却迟迟等不来赏赐,连战死将士的抚恤都不知去了哪里。”

    “一位同袍的老父亲得知儿子死在崇礼关,伤心欲绝、卧床不起,没几天就走了。他家里连置办白事的钱都没有,还是我们十来个人凑了凑才给他买副棺材。后来我打听到,军略使姜旭挪用那笔赏银和抚恤,想要给陛下修建北海行宫。”

    “第二年上元节,我们二十七个同袍偷偷混进姜旭府中,想要宰了那狗官,却不曾想,还未行刺就被姜旭身边的行官发现。我们丢下十九条人命才逃出来,往南逃,没逃出辽阳府便走投无路。是你舅舅将我等藏匿起来,藏了一年。他给我们饭吃,给我们行官门径,再将我们偷偷送来南朝军情司改名换姓。”

    “临走前,你舅舅说他五年之内必能扳倒姜旭,他做到了。你舅舅还说,两朝一日不统一,他便只穿布衣,每天只吃一碗粗茶淡饭。若他有一天也变成姜旭那样的人,我等随时可以回景朝杀他。”

    “陈迹,你舅舅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了,而我离开景朝的那一天,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莫说你那两张煎饼,就算你给我一辈子荣华富贵,也非我所求。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仅此而已。”

    陈迹不再多言。

    司曹癸是一柄纯粹的刀,只有纯粹的刀才足够锋利。

    马车到都督府门外停下,陈迹进了辕门,司曹癸则牵着马车朝六部衙门旁的小胡同里走去。

    户部与吏部之间有一条较为宽阔的胡同,再往里走,御药库与节慎库之间留着一块宽敞的地界,正聚着部堂们的马车、轿子。

    车夫与轿夫凑在一起,要么闲聊,要么赌钱。

    司曹癸没去硬挤自顾自坐在马车上压低了斗笠,从怀里掏出尚且温热的棕叶包,一层层剥开,葱油香味扑鼻而来。

    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着。

    此时,一名身穿灰布衣的年轻人贼头贼脑靠近过来。他凑到司曹癸身边低声道:“你是陈陈迹的车夫?随我来。”

    年轻人转身就走,拐进胡同更深处。

    司曹癸斜睨他一眼,一边吃煎饼一边跟上。刚进胡同便闻见一股尿骚味,那些车夫平日里没法进衙门如厕,只能在此处解决急事。

    司曹癸皱着眉头将棕叶包重新揣进怀里,喊住前面带路的年轻人:“唤我何事?”

    年轻人笑着说道:“我是陈家盐号的陈二铜。”

    说着,陈二铜隔空丢来一枚碎银子。

    司曹癸接在手里:“想买什么?”

    陈二铜走近了低声道:“盐号往日里都是二老爷手里的产业,这你知道的吧?”

    司曹癸嗯了一声:“知道,怎么了?”

    陈二铜又凑近了些:“你往后将陈迹行踪报给我,去了哪、见了谁、说了什么,统统都要告诉我。不仅能得银子,事成之后还能升你做一等车夫。”

    司曹癸低头打量着手里的碎银子:“二老爷想怎么处置陈迹?”

    陈二铜笑了笑:“自然是要将其撵出京城……二老爷想拿捏一个庶子,你明白自己该站在哪边。”

    司曹癸打量着陈二铜,又看了看无人的胡同,手指轻轻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碎银子。

    他沉默片刻:“我会将他行踪每日报给你的,我该怎么找你?”

    陈二铜往胡同外走去:“我每日寅时去陈府侧门等你。”

    司曹癸在他身后眯起眼:“如果找不到你,该找谁?”

    陈二铜头也不回道:“找盐号大掌柜,陈阅。”

    司曹癸压了压斗笠的帽檐:“知道了。”

    ……

    ……

    申时,散班。

    陈迹钻进马车,马车上了西长安大街。

    没走出多远,司曹癸忽然说道:“有人缀着,应该是陈家盐号的人,他们今日来收买我,想让我记下你的行踪。陈家盐号里的人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你打算何时除掉他们?”

    陈迹坐在车里平静道:“司曹大人,我也想除掉他们,但得按京城的规矩来,不能杀人。”

    司曹癸若无其事道:“放心,我知道京城的规矩。”

    说话间,他一勒缰绳,驾着马车拐进双马桩胡同,再由双马桩胡同拐进城下大街。

    可马车不比马匹,在内城无论如何加速也都不及跑步的速度,根本甩不脱。

    司曹癸低声问道:“还去梅花渡么?”

    陈迹低头思忖片刻:“继续去梅花渡。”

    马车抵达后,陈迹自顾自进了梅花渡。

    司曹癸牵着马车往巷子深处走去,盯梢的盐号伙计陈二铜贼头贼脑跟了上来:“兄弟,陈迹来这里做什么?”

    司曹癸伸手。

    陈二铜骂骂咧咧道:“早上才给过银子,怎么这会儿又要?”

    斗笠下,司曹癸面无表情:“问一次便是问一次的银子。”

    陈二铜从袖子里取出一吊铜钱丢给司曹癸:“说。”

    司曹癸低着头,一枚一枚数着手中铜钱:“梅花渡是他的产业,他将盐号账册、盐引尽数搬至此处查账,想要找出盐号掌柜贩私盐的把柄。”

    陈二铜面色一变:“贩私盐?他是这么说的?”

    司曹癸低声道:“没错,他说了私盐的事。另外,他还约了小盐商,要把盐引卖给对方。”

    “哪个小盐商?”

    “一个名为黄阙的南方士子。”

    陈二铜转身就走。

    此时此刻,陈家盐商总号门前,大掌柜陈阅在门槛内负手而立。

    他回头看看身旁空空如也的盐斗和冷清的门庭,又看看门外热闹至极的骡马市街,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那位新东家已经抢走盐引好几日了,按说早该有所动作才是。

    可陈阅找其他盐号问了一圈,谁也没见陈迹往外卖盐引。

    陈阅自言自语道:“奇怪,他攥着这些盐引也不往外卖,留着做什么?”

    陈斌在一旁小声问道:“会不会哪家盐号偷偷把盐引低价收了却谎说没有?”

    陈阅冷笑一声:“无妨,不管谁收了都不可能用四两银子的价格收,那小子账面横竖都是亏的。”

    说话间,陈二铜从远处跑来:“掌柜,不好了。”

    陈阅怔了一下:“打听到什么了?”

    陈二铜气喘吁吁道:“陈迹那小子的车夫已经彻底被我收买了,他给我说,陈迹正在查咱们盐号贩卖私盐的事儿呢。”

    陈阅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些年盐号掌柜们表面看起来干干净净,实则小金库全部来自私盐。此事若是被查实了,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陈迹查私盐的事,是想要他们死。

    陈阅迟疑道:“还打听到什么了?”

    陈二铜回忆道:“车夫还说,陈迹要将盐引卖给一个名叫黄阙的文人士子。”

    陈阅疑惑:“黄阙?这不是那个出了名的盐商之子吗,怎么和陈迹搅合到一起去了?”

    他回头看向陈斌:“那个黄阙是不是从我们陈家手里买过盐引?”

    陈斌点头道:“没错,这黄家是有名的私盐贩子,走曹州、太行、淮安、徐州、金陵一线,据说在海边某个岛上藏着自己的私盐场,笼络了不少逃亡的灶户。黄家身边还聚着些小盐商,有一个叫老傅的和我们关系很近,最近就在京城。”

    陈阅眯起眼睛:“你带二铜去找这老傅,探探陈迹的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