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八十六章 我只要吹口气

......

对话进行到半途,竟然是卡莲修士隔着窗户招呼他进了屋子。塞萨尔只能面带微笑,希望隐修士别发现他在玩角色扮演,最擅长的就是扮成信徒讨论经文和神学,装模作样说自己迷失已久,满心困惑。

除了像具尸体一样瘫痪在床的伊丝黎,卡莲修士的屋子几乎就是间寻常的净室。雪白的床单,整洁的被褥,穿着黑色修士长袍的姑娘,一切都很自然。只有伊丝黎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弄得这一幕诡异至极。这家伙也是可怜,最擅长逃生的人遇见了可以剥夺意志和体力的神赐技艺,也不能怪她当了俘虏。

塞萨尔走到伊丝黎身边,坐在她枕边,握住她的手,还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对她说了几句可怜的侄女,这家伙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若不是她嘴里好似堵着抹布似的说不出话来,怎么也会咒骂他几句。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许久不曾见面的卡莲修士,她站在他一旁,睫毛的阴影落在苍白的面颊上,眉头蹙起,倒是很庄严肃穆,像个死人似的。她几乎没什么变化,头发和以前一样银白卷曲,垂落胸前,唯有气质变化很大,不那么像是诺伊恩那位沉不住气的小修士了。

“你还真是一看到有信仰的人就心生邪念呢,塞萨尔大人。扮迷失信徒的戏码还没厌烦吗?”卡莲修士说,这开场白做为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倒是很奇妙。

“我想了解隐修士阁下的信仰。”塞萨尔说。

“为了思索怎么利用避世的老人吗?”卡莲问得很直白。

“我想知道你说服了一个怎样的人,想知道你凭什么可以说服他。毕竟,那位大神殿的祭司称你为异端,还说隐修士受到蒙蔽,已经堕落。谈话之后,我很确信他没有堕落,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敢说他堕落,说他会听信你几句话就背叛,更是荒唐至极。所以,——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给他展示了神迹吧?”

卡莲修士把眉头蹙得更厉害了,“你比诺伊恩的时候邪念更重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塞萨尔稍稍咋舌,“别这么说——我只想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他说。

“你来干什么?”

“我想知道,大神殿把你视为前所未有的异端,这话有什么依据?”

“我把你背后的神和我背后的神列为光与影,希耶尔即是阿纳力克之影,仅此而已。”

塞萨尔顿了顿,决定把这话拿回去再考虑。“不管怎样,你给无名隐修士带去了神迹,他的思想再怎么坚定,也无法抵挡神迹,是这样吗?”他提问说。

卡莲修士闭上眼睛,拒绝回答。

“好吧,你可记得你在诺伊恩说过,神殿对所有迷茫的来访者一视同仁?”塞萨尔再次问她。

“不错,我是这么说过。”卡莲睁开眼睛,“在那之后,你就拿着我的话当理由,一有时间就来烦我,开口就是质疑我的信仰,闭口就是动摇我的灵魂,每一天都在考验我为人的耐性。还有,诺伊恩的时候,你确实像个迷途者,但现在你离迷途者差得太远了。你要是自称迷途,这世上就没人敢说自己找得到路了。”

“路途有很多阻碍。”塞萨尔解释说,见她不答,又说了起来,“你可还记得我们碰面的最后几个夜晚?当时我把野兽人始祖的爪子拿给了几个伤员,你可觉得那是你对我的考验,犹如我每晚都在质问你一样?卡莲修士,当年你脸上表现出的是好奇,是探寻,就像花朵在盛开,现在你却怀着一种归于尘土的死意。你为什么觉得洞察到了神的真理就是结束?”

“我一直都在寻求它,其它的一切都只是顺其自然罢了。”她轻轻地说道。

“那为什么,你因为我想利用它就拒绝和我对话?”塞萨尔抬高了声音,“这世界不像你在诺伊恩时相信的一样,一切都会顺其自然了结,不然诺伊恩为何还会存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带着隐修士来到此处,见到我之后却又不想和我对话?”

她语气平静,“和隐修士谈起你的时候,我可以置身事外赞许你带来的一切,但面对你本身,我会发现你这个人心中的黑暗太过沉重,比在诺伊恩还要沉重得多。而且,和我说话的时候,你总会毫不顾忌倾泻出来。”

“那由你来提问吧,”塞萨尔回说道,“我只回答你,这样的话,可还有继续的可能吗?你说的话我都会听。”

卡莲修士愣了愣神,好像想无奈地笑,结果只是摇了摇头。“说的也是,不过我能说些什么呢,塞萨尔大人?你知道的,我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诉说的,即使你再追问,我也只能给你我听过的其他人的故事了。”

“那挺好,

正好我有很多故事想说,比如说特兰提斯这座城市。”

“城市......为什么不是你自己?你自己指责我心怀死意,结果你对自己的状况也无所谓吗?”

“这座城市就在传达我的状况。”塞萨尔解释说,“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把北方的领地扔到一边去?你又为什么要把你注定会受审判的理念公之于众呢?我们俩难道不相似吗?”

“不,我们俩完全相反。”她否认说,“黑暗的欲望弥漫在你存在的根基之中,已经和你的本性密不可分了,——这就是承受阿纳力克神理的代价。固然你的灵魂血肉蕴含着生命起源的本质,只要饮下一滴就能带去祝福,但是,生命起源的本质即是混乱无序,是疯狂的增长。没人和你相似,塞萨尔大人,除非还有另一个人像你一样,一直在做和自己的本性完全相反的事情。”

她紧锁着两道细白的眉毛,和诺伊恩时一样顽强倔强至极。

“你呢,修士?”塞萨尔反问说。

“我只是顺其自然,做我命中注定去做的事情,从荒野出生,到神殿求学,再到随军旅行,我不想做任何选择,也不会做任何抵抗。你希望拥有的意义和价值,我不希望,你希望改变的命途和你想展示的神迹,也和我无关。”她解释说。

“你是说你活着不需要意义?”

“是的,我的信仰也不需要神迹。”

“那你为什么过来?”

卡莲修士看向伊丝黎,“是你的侄女带来了我们,”她说,“所以我才会来特兰提斯。”

“你本来打算去大神殿接受审判。”塞萨尔皱眉说道。

“这话的确没错。”

“我要是强迫性地挽留你,这算是命中注定吗?”

“算是吧。”她说,“去大神殿是接受大神殿的审判,待在这地方是接受你的审判,确实没什么区别。”

“我已经尽力不去质问你了,但你还是要用针扎我。”塞萨尔指出。

“描述事情真实的面目是我的习惯,塞萨尔大人。”卡莲修士慢慢说道,“从诺伊恩初识到我们如今再会,你心底里的黑暗更沉重了,遮掩自己的表皮也更坚固了。你可以强迫我不去揭开你表皮下的东西,切掉我的舌头,缝合我的口,无论怎样都可以,但我看到的,我就会说出来。”

他轻呼了口气。

“我希望我爱自己,也爱别人。”他说。

“是的,我看到了。”她轻声说,“你为自己赋予的希望和意义我都看到了,——拯救,最初只是你身边的一个人,然后逐渐往外扩张,到了你身边的一些人,后来则已经走出了具体的人,一座城镇、一处领地、甚至是一支族群。灵魂中的黑暗愈发沉重,为了加以弥补,需要的希望和意义也就越重。我赞扬你带来的一切,并且我自己也受过恩惠,这些都不是假话。”

“你到底是想侮辱我还是想赞扬我?”塞萨尔反问她。

“你真的不明白吗?”卡莲修士也反问他。“我无意做任何选择,也无意为我的作为赋予意义,只是接受命运,顺其自然的活着而已。你却拒绝接受你灵魂深处的一切,只是用不知从何而来的意义和希望为自己铸造雕像,封住那些黑暗的欲望。世人的故事大抵都在你我之间,不是吗?”

塞萨尔直盯着她。

“你划分世人的理论不是基于行善和为恶,是基于对自己秉性的顺应和违抗。我要完全顺应自己的欲望才会和你位于一处......你觉得这话合适吗,修士?”

卡莲修士不为所动看着他,“我迄今为止也倾听过不少人的迷惘和困苦了,塞萨尔大人。希望自己可以爱自己,也爱他人,这是我最常听到的话,后半句话常常会是,——我办不到,所以我恨自己,也恨别人,最好是我根本就没有活过。”

“我还不至于失败到这种地步。”塞萨尔说道。

“应该在和自己的斗争中取得胜利,换言之,就是战胜自己。”卡莲说,“然而何为战胜呢?铸造雕像掩饰内心,用一次比一次更难实现的善行弥补自己,结果他人蒙受恩惠,你自己却作茧自缚,越困越深,心中的欲望不仅未曾削减,还愈发沉重。这次是特兰提斯,下次是什么?你需要的弥补越来越夸张了,换言之,你灵魂里的东西也越来越难遮掩了,你自己没有发觉吗?”

“这我......”

见他一时失语,卡莲修士摇摇头,“我说了蠢话,我以为自己很有耐性,看来也分不同的人。对你来说,有人在绝望中伸出手,你就一定会握住,哪怕是割下自己的灵魂和血肉拿给别人充饥,看起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初

衷是为了什么,你似乎并不在乎。”

塞萨尔揉了揉眉骨,早上的事情确实有些后遗症。

“说实话,我对这次久别后的再会很失望。”他说。

“无需你伸手去挽救的,你自然会心怀失望,塞萨尔大人。”卡莲轻轻地说道,“你需要的精神食粮在我身上无法找到。”

塞萨尔低头看了眼伊丝黎,这家伙正用诡异的眼神盯着他,早知如此,就把她先请出去再谈话了。

“这么说的话,我们俩之间暂时无话可说了?”他问道。

“如果你不打算追问你自己,我们确实无话可说。至于我自己,你在诺伊恩的时候就已经追问到底了,我没有丝毫遮掩和回避的打算,也没有任何可以深究的东西,一张白纸看着是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按照约定,我和你的对话已经结束了,塞萨尔大人。”

“那我们就结束这次对话,开始这座城市的对话吧,顺应命运的修士。”塞萨尔摇头说,“现在,请你理解一件事,——我把你扣在特兰提斯了。我希望你顺应你如今的命运,去启发一些不怎么成气候的修士,好为对抗大神殿增添一份希望,可以做得到吗?”

“你对待信仰之事可真是随便啊,塞萨尔大人。哪里有空缺,就把我这块砖头往哪里搬吗?我和那些裂馆教派的人甚至都不来自同一个神殿。”

“我觉得你能办得到。”塞萨尔说。

“你非要觉得我可以,我也不会拒绝。不过经此一事,你和大神殿的矛盾就彻底无法挽回了。隐修士也只是听信了异端言论导致自己获罪,尚有挽回的余地,你却想利用职权之便散布我的理论,形成规模。”

“对抗萨加洛斯的大神殿也是对抗,再加上希耶尔也没差了。”

“这是一句话就能带过去的事情吗?”

“怎么,只许你坦然面对审判,不许我质疑大神殿的权威?”

“大神殿的权威不完全是邪恶,他们也可以带来拯救。”卡莲只说,“换而言之,质疑大神殿的权威并不意味着拯救,也不能支持你的灵魂。”

“那不是我想要的拯救。”

她这才颔首起来,“原来如此,我一直想问你是从哪找来的意义和价值支持自己,其实,是你知道一套不为人知的思想。你知道这世界如何变得更具善和美,只要为此献身,祈祷世界会如你所想,你就可以压制自己心中的疯狂和混乱。但是,这些思想和价值总有用完一天,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塞萨尔咕哝起来,“你能不能别拿针刺我了?”

她眉毛轻挑,“是吗?诺伊恩的时候,你拿针刺我可是刺的很开心啊?这也只是当年的回报而已。”

“我的要求已经提完了。”塞萨尔断然说道,这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接下来只需要说服隐修士把你和伊丝黎放掉就行了,是这样吗?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忙。”

“的确如此。”卡莲修士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既然这座城市的命途系于你手,你还是清醒点好,塞萨尔大人,来,低下头。”她伸出右手,将纤细的食指尖按在他额头处。一阵诡异的清醒忽然袭来,思维缺失的感受消失了,伊丝黎挣扎起来,随后有血从他头顶高处汩汩落下。

“现在,”她说,“你有发现你切下灵魂血肉喂食野兽将会怎样吗?我的提问会让你暂缓一步吗?还是说,你会喂养得越来越多,直到有谁需要你献出自己全部的存在去挽救,你也会一样将你献出?”

“你真是要让我发疯了。”塞萨尔低声说,“这伤势不需要你来治愈。”

“你的城市需要你治愈自己,塞萨尔。”卡莲修士轻声说,“你手上这些从混乱和疯狂中催生的善意,看起来就是他们最后的奇迹了。至少他们得到的拯救可以支持你度过很长的时间,至少如此吧,希望你可以取得胜利。”

“我一整天的心情都被你败坏了。”

“是啊,”她擦拭着自己眼下溢出的血,看着若无其事,“你这人明明大难临头了还这么悠闲,在命运的分岔口拿隐修士找乐子。看着你自得其乐的样子我就心生不快,所以我会告诉你,我只要吹口气,你那些虚假的满足就都会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