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五十四章 擅长话语调教

......

隔天不久,他们就到了预定的城镇附近,路途上本来有个村庄,如今却完全不见动静。塞萨尔吩咐青蛇喝止商队,站在山边远望过去,这才发现村落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仍在焖烧的废墟。废墟中有烟雾腾起,直入云端,远看就像一大片烧黑的炭窑。

青蛇只告诉他说,前方没有生命的迹象留存,看起来她并不在乎究竟是谁做的。说完她就往马车椅子上一座,研究起了纳乌佐格的神文。信使则特地去探了路,回来告诉他屠杀和野兽人无关,村口还贴着多米尼王国的告示。

“为了惩戒背叛王国的地方领主,因此加重了赋税。”信使说,“告示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没理解他们为什么要把整个地方都付之一炬。”

“来收缴赋税的,大概率是其它家族的士兵。”塞萨尔说,“也许是交不出赋税,所以就把人杀光,把村庄付之一炬了,也许是起了肢体冲突,所以就把人杀光,把村庄付之一炬了,或者,派士兵过来收税的家族本来就想挟私报复,总归就是要把人杀光,把村庄付之一炬。这边的贵族报复敌对家族,大部分都会从劫掠屠杀另一方领地里的村庄开始。类似的事情在奥利丹就很常见。”

“你们的行事方式可真是诡异。”信使说,“这么做的实际意义在哪?”

他揣摩起下颌。“其实就是有人冲进你住的地方,把你家里名贵的家具全部都砸烂,然后耀武扬威地离开。性质很类似。这些村庄就是本地领主的家具,村民则是椅子腿或桌板一类的部件,虽然不是很名贵,总归也是权威和家族尊严的象征,而且还能贡献赋税。”

“你说这话就像是站在高处往下看,描述畜栏里兽群的行为。”信使打量着他说。

“很奇怪吗?”

“确实奇怪,你来自什么地方?”

“以后你会知道的,“塞萨尔只说,“也许会知道。”

“那你还是别说了。”信使回说道,“说回这屠场,刚到这边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失控的兽群光顾了村落。结合我在哨所站岗的族群同胞来看,那位城主对兽群的约束比我想象中更可怕。就算他只是主宰者的提线木偶,也是个极其了不得的木偶了。”

塞萨尔皱起眉,他确实有段时间没考虑过老塞恩了,也许伊丝黎都比他考虑得更多。逃出诺伊恩之后,除非必要,不然他完全不想回忆那座城市。

“老塞恩......”他说,“我很难说他最后会怎样。但我相信,以主宰者现在不敢见人的状况,他想操纵挂在老塞恩身上的线,也不会是什么易事。”

“走出智者之墓的可不止是你一个,先知。”信使否认说,“情况一直都在变化。”

“的确,”塞萨尔陷入沉思,“当时只是一个名叫柯瑞妮的女巫在引导老家伙,要是换做亚尔兰蒂在诺伊恩......”

“法兰皇后不是还没拿到叶斯特伦学派的血池吗?”信使用一个提问打断了他的沉思,“据我所知,她的一部分灵魂还在你们手里,拿到手了,她才能成为菲瑞尔丝大宗师一样的存在,拿不到手,她也只是一个空有记忆的残缺灵魂。”

“你知道的还真多啊?”

“我综合了两位萨满的情报,和你的妻子也有情报交换,已经足够我了解状况了,先知。不过,听你的意思,是觉得我语气太冲?”

“你这家伙前一句引导我考虑亚尔兰蒂,后一句又说我考虑得极其失败......”

“习惯了,”她说,“今后我会注意。”

“习惯这样调教手下?你这人看着语气温和,说起话来反而习惯性的调教起我来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信使只说。

塞萨尔稍稍咋舌。“总之,就是因为类似的事情从来不少,那位无名萨满才能到处血祭却无人关注。”他说着打发青蛇起身,叫她去吩咐商队继续行驶,这家伙一看起神文就完全不管外界了。“实际上,按它血祭的频率,一支雇佣兵军队近些年来犯下的血案都不见得比它少。”他补充说。

商队缓缓驶过废墟,塞萨尔看到村庄畜栏里不见猪和羊的尸体,反而人类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身体多是刀伤剑伤,就知道这事和野兽人关系不大。牲畜似是作为赋税一起带走了,只有几条狗在啃食村民尸体,受惊退到废墟阴影中,目光阴冷地注视着他们。

看起来屠杀刚发生不久,尸体尚未腐烂,不过已经有苍蝇在嗡嗡乱飞了。从荒漠那边翱翔过来的秃鹰也落满了林地枝条,远看黑压压一片,更远方还有更多秃鹫成批成批飞来。塞萨尔吩咐车队暂缓,随后就朝焖

烧的废墟走了过去。

正是黄昏时分,青蛇打了个哈欠,说车队需要尽快扎营,于是带着车队继续上了路,要他稍后跟上。当然塞萨尔知道,这家伙现在满脑子神文,想要拿纳乌佐格下手,对一处人类自相残杀的遗迹自是缺乏兴致。除了狗子依旧站在他身后,就是来考察法兰人生活环境的信使了。

有人对往上仰望神文更有兴致,就有人对往下注视众人更有兴致。这两位野兽人虽然都是法师,态度对比却很明显,青蛇更像是本源学会的法师,信使则更像是阿尔蒂尼雅历史故事中那些各有政治理想的法师。

其实从思想瘟疫到土地侵蚀,再到板块沉没,卡萨尔帝国前史的法师组织并不高高在上,甚至就像这位食尸者信使。至于这些灾难的初衷,大多也不是空想。

据阿尔蒂尼雅说,他们热衷于世俗世界的政治实践,热衷于考察各个时期的社会,热衷于记录各个阶层的人们,分析他们的生活和生存环境,有的法师甚至会混迹在贫民窟里四处奔走,只为书写关于底层人的理论。然而从结果来看,一旦他们有了自己的理想,往往就会引发比本源学会法师更加可怕的灾难。

究其原因,也许就是想用法术这种非现实的手段大规模扭曲现实的结构,达成一种超越现实的结果,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几乎都引发了极其超现实的荒诞至极的灾难。

行走在村落中,黄昏的落日逐渐拉长了废墟的影子,就像道道狭长的裂缝,切开了生和死的界限。秃鹫还在树枝上等待废墟不再燃烧,不时就张开翅膀发出刺耳鸣叫,恐吓意图抢食的狗。那些巨大的黑影看着就像观众席上的看客,舞台自然是这片屠场。

塞萨尔在一具尸体旁蹲下,翻开来观察他沾满血和泥灰的脸。信使站在一旁思索,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搭着腰间的弯刃剑。她一身黑色衣裙站在废墟的阴影中,看起来倒是很像树枝上那些漆黑的秃鹫。

“你就这么看,也看不出任何东西。”信使说。

“我可以把异状记下来拿给戴安娜,问她死尸的异状和诺伊恩的异状有什么关系。”塞萨尔说,“顺带,还有闪电、风暴和雷鸣的偏斜。”

“那你要问离你更近的法师吗?”信使问他。

“你说呢?”塞萨尔反问她。

“先知说话,都喜欢这样委婉地等人主动开口吗?”她再次反问。

“是你一不注意就在话里下绊子,我本来还以为你说话很直白。”

“说了,习惯而已。”她拂开落在自己胸前的头发,发丝本该是灰白,却在黄昏下泛着股暗沉发黑的血色,似乎在象征她沾满血腥味的处事方式。“我不是那条自称关心族群却满心至上真理的蛇。真正关注和统领族群同胞,总是需要一些政治手腕,需要一些融入本能反应的所谓习惯,更何况是一支正在分裂和剧变的族群。”她解释说。

“你习惯性的本能反应是话语调教别人,让人再也不敢轻易反对你?难怪戴安娜一眼相中了你,要让你给她干活。”

“谬赞了,你妻子只是表达了我们应该放下族群仇恨谋求将来的想法,仅此而已。”

塞萨尔盯了她一眼,“戴安娜只是托阿婕赫给你们送了封信,实际上的合作是你找上门去见她的吧?当时我们双方的战争才刚结束不久。”

她微微颔首,再次语出惊人。“我在高塔里见过你和那条受诅咒的龙互相厮杀,还见过那位皇女带着一只本该灭绝的古代遗族在巢穴中奔波。”

塞萨尔不禁咋舌,“见过又怎样?”

信使拿左手手指敲着弯刃剑的柄,语气平缓,“意味着你和野兽人距离不远,你知情隐瞒的妻子更是不把族群血仇当回事。”

“我可真是服了你了。”塞萨尔说,“青蛇在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这么说话?”

“我对没法正常打交道的人无话可说。”

“没法正常打交道?为什么?”

信使把头发在自己右手的食指上绕了几圈,思索起来。人类拥有的披肩长发长在自己身上,似乎让她产生了莫名的兴致。食尸者皮毛的毛发很短,几乎做不到类似的行为。

待到她把头发缠满了右手所有手指,绕了快有十多个头发圈,她才开了口:“那条蛇,她和把自己关在高塔里飘在天上的本源学会法师是一路人。我寻求改变,缘由之一就是受够了把自己关在高塔里的萨满,倘若再找这么个异族的萨满,我就是兜了一圈走回原点了。”

“那为什么不是戴安娜?”塞萨尔反问说,“你和她明显更有话可说。”

“我身上带着刀,不需要再找一个身上带刀的人

合谋。”信使并不在意地说道,左手仍然搭着剑柄。

“我身上就没带刀了?”

“你的话术,是质疑和戏谑的话术,不是压迫和操纵的话术,和你妻子相比,就像是欺世的骗子和让人自愿去死的国王。这两把利刃并不相同,前者有时会伤人,后者却总是致命。此外,就是你身上有肉吃。”

“你拿着刀过来,就是为了切肉吃?”

“这是我们的俗话,”信使解释说,“当然,我的族人确实很饥饿,他们需要很多食粮填补自己空洞的灵魂。在你妻子的承诺里,我只能看到法兰人和帝国人吃剩下的残羹剩饭,但你在这里,我能找到他们想吃而不敢吃,我们却能一口吞下的新鲜血肉。”

“只要你真敢让它......他们去吃。“

“你可以不用把称呼转变得这么生硬,先知,我知道,你是在我有了张人脸之后才换了个称呼。我的其他族人还是世人所知的食尸者,所以你心里过不去那个坎。”

塞萨尔放下尸体,瞥了她一眼。“别在这分析我了,跟我探查这些尸体,还有这些没烧完的屋子。连闪电和风暴都会往诺伊恩倾斜,我就不信屠场不会没反应。”

信使想放下手,却发现缠了太多头发丝,已经没法一下子放开了,于是她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那行,随你,你是先知。”

他走进一间姑且还算完好的屋子,看起来是座四处漏风的土屋,渗满了水渍。虽然土屋外墙烧黑了,整体结构却没烧毁,屋内也没什么家具可供燃烧,只有一处土床。因为屋主太过贫苦,反而让房屋逃过一劫。

“底下有死尸的味道。”狗子说,“就在这里!”她说着往前弯下腰,手往地上一伸,就精准抓住一处不起眼的凹陷给抬了起来,正是一间避难的地下室,逃过了士兵的视线。可惜,火势太大,灌满了呛人的烟雾,已经把屋主给熏死了。

“真是奇异的造物。”信使的视线落在狗子身上,“倘若我们的战争傀儡有这种造诣,族群一定会变得今非昔比。”

“我以前也以为她是自然的造物,”塞萨尔只说。

“为什么不是?”她反问说,“无貌者身上都是物质世界的构造,连灵魂都不具备。”

“无貌者是库纳人剥离诸多情绪之后剩下来的空洞躯壳。”塞萨尔解释说,“几千年来,库纳人给阿纳力克献上了太多祭祀,也蒙受了太多恩赐,然而阿纳力克的恩赐一视同仁,毫不吝惜地覆盖了他们的灵魂、血肉、思想、情绪,所以.......”

信使刚把头发解开,这会儿陷入思索,又下意识缠起了手指,绕了两圈才开了口,“库纳人抛弃的空洞躯壳蒙受真神恩赐,化作无貌者在他们的时代肆虐。库纳人抛弃的诸多负面情绪也蒙受真神恩赐,和野兽结合,化作我们的始祖彻底覆灭了他们......这想法倒是很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