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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找上飞渊船的时候,这地方的冲突已经了结,肆虐的传送咒也不再咆哮。两边的法师共同将其压制,使其化作黑暗的天幕中一团逐渐坍缩的球形阴影,——看起来是世俗的雇佣者终于无法忍受,强迫性地下了命令。
他借着余波的掩护攀上船只,来到已被血色染红的甲板。
天色更黑了,一系列人影从刚刚屠戮的死尸堆中钻了出来。借着风暴余波的掩护,他们从船上悄然离去。塞萨尔凝神一看,才发现是船舱入口给尸体堆满了,这些人都是雇佣兵,刚从船舱中出来,似乎刚刚完成自己的任务。
如今他脚下的甲板浸满了鲜血,他本人亦是浑身血污,身上散发着铁锈似的恶味,如同战争和暴力刚诞下的孽种。他两肩上诡异的人影也都带着不详的气息,虽然各自戴着面具,但看着就是邪性十足的异神祭司和野兽人萨满。
好在,佣兵们也没什么不同。他们身上也披着血和尸体的碎片,穿行在这些人和鱼人的死尸之中,也一样像是战争和暴力生下的孽种。虽然他们和塞萨尔保持距离,特地绕了段小路,却没有任何动手的心思,哪怕他看着完全就是个狰狞的孽物也一样。
雇佣兵们生存的方式和战斗的理由确实很独特,神殿骑士前赴后继要把他消灭的时候,这些人却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路途中一块挡路的石头。只要稍微绕个道,避开恶魔,他们就可以朝着岸上一路徒步远去了。
佣兵的队伍里有个满头红发如血的女人,经过的时候,也只瞥了眼塞萨尔,随后就埋头盯着船下裸露的河床,无言走下了船。这些血污和尸堆中若能长出猩红色的玫瑰花朵,一定和她的美貌格外相称。
逐渐浮现的月光映在黑暗的河床上,给塞希雅投下了长而微弱的影子,身后有鱼人发出悠长的嘶叫,好像在说这地方什么都没发生,双方也都达成了他们各自的目的。
于是佣兵队长往法术风暴的外围越走越远,并未留意背后一直凝视她的视线。
直到米拉瓦来到甲板上,塞萨尔也在凝视那逝去的影子,揣摩着自己可能会有的另一种人生和路途,想象塞希雅是否会像戴安娜一样恼火地打他,要他听她的话。
此时飞渊船微微震动,往上浮升起来,年轻的皇帝摘下头盔,黑发在风中飘扬。塞萨尔发现这家伙看起来好像忽然成熟了点,眼中含着惘然和愁绪,似乎不久前的经历动摇了他坚决的信念。
“不是每个骑士都执着于往昔的荣誉,我还以为你已经很清楚了。”塞萨尔说。
“他们至少会犹疑。”米拉瓦说,“有所犹疑,就有回归的希望。”
“那么,你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这个蛮荒的世界。”米拉瓦说,“我觉得她不像是人,像是这世界上所有不恪守规则戒律的人的化身。千奇百怪,无法理解,疯狂而怪诞,比荒原都更加荒原。”
塞萨尔还以为他发疯了。
“什么?”
“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说我是来做什么的?”
“你说你是来制定规则戒律的。”塞萨尔说。
米拉瓦注视着塞希雅消失在黑暗中的阴影,但他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两个人看着同样的景色,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事物。“无论怎么制定规则戒律,总有会有像她这样的意志一直存在。”年轻的皇帝低声说,“我看到她,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想让她死,这件事,就是库纳人的智者一直在做的事。”
塞萨尔皱起眉头,“因为她会破坏你们制订的道德戒律,侮辱你们怀有的信念和荣誉?”
“她代表的这一类人。”米拉瓦赞同说。
“这一类人是世上人群的绝大多数。”
年轻的皇帝把视线从塞希雅那边移回来,仔细看着塞萨尔恶魔的躯壳。“所以我说,智者一直在做的,就是消灭这绝大多数人。”他道。
“后来他成了这想法的受害者。”塞萨尔说。
“的确,”米拉瓦又看了眼他肩头的食尸者信使,“因为智者当真在库纳人漫长的历史中消灭了这绝大多数人,——彻底的根除,于是,野兽人就从这些被消灭的意志中诞生了。压抑了无数岁月的疯狂和怪诞爆发出来,一下子就断绝了库纳人的种族。”
“所以这股意志不会死,会一直延续。”塞萨尔道,“就像生命本身一样,一个环节接着一个环节,花朵杀死了花蕾,果实又杀死了花朵,然后种子落在泥泞中又长出了新的根茎、枝叶,有了新的花蕾。”
“我看着她。”米拉瓦说,“我看着她杀了想要堵住出路让
她没法离船的海妖,杀了对她伸出手想要她服从我的骑士,前一个是她的雇主,后一个是她千年以前的战友,但她都不在乎,见识过了那段宏伟的历史篇章也不为所动。她就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举剑往前刺,既不管事情要怎么收场,也不管这事背后有怎样沉重的往昔,直到她终于能拿钱走人,继续像以前一样过活。”
“还真是个残酷的场面。”
“然后我就发现了,跟此人对话毫无意义,我不是在和一个人对话,是和她所象征的那些疯狂的人群对话。”
“但愿你能理解你在说什么。”
“我在想,”米拉瓦说,“我们这些人和他们这些人,莫非注定要以暴力、争端、混乱和鲜血收场?”
“你可以放心做你们这些人的事情。”塞萨尔摇头说,“开着飞渊船去你想去的地方吧。至于他们这些人,我其实一直在想办法。”
“您总是这样给别人承诺,塞萨尔老师。”米拉瓦指责他说,“我的依赖感就是像这样越积越多,最终完全失去了分寸。倘若有一天我们在宫殿中对峙,无法后退一步,那一定是因为你。”
“我现在可是个恶魔。”他说。
“我其实不介意你看起来是什么。”米拉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再说身为神选者,我的耐性也比看起来惊人得多,别说坳断一两条胳膊,即使头颅落地也不碍事。反倒是您置身于这种躯壳之中,能把握得住凌虐和情爱之间的分寸吗,我的老师?”
塞萨尔不吭声了。至于莱斯莉,她一直在和米拉瓦背后某个东西无言对视,也许是在用人类无法感知的方式交流,他也说不清。但是,骗子先知让米拉瓦拿到飞渊船,她的谋划想必也开始稳步推进了。
不管怎样,米拉瓦总归还是站在他这边,为了种种缘由,也该考虑一下这位雇佣兵队长的事情了。
不过......人类世界蛮荒的象征吗?
米拉瓦会这么说,似乎不完全是因为他太擅长浮想联翩。考虑到菲瑞尔丝对塞希雅的前生下了一个永无尽头的恐怖法咒,后来塞萨尔终结了智者之墓,她才得以解脱。在塞希雅背后,看起来也蕴含着相当复杂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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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驶离战场的飞渊船落地之后的第二天,塞萨尔就和青蛇的商队队伍碰面了。他骑着马匹,和信使还有狗子一道,穿过奥利丹的郊野,离开大城市,走上了通往多米尼王国的行商路。
时过境迁,想必那边已经变得非常不同了,连绵的战争必定对经济有着巨大影响,走私船队被法术风暴一网打尽,仅有些许耐烧的货物埋在河底,难以挖掘,这事再次对多米尼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
毕竟,那都是多米尼王国的叛乱贵族们从王室身上刮下来的肉。货物损失之后,痛心不已的可不止是奥利丹的贵族联盟,更有一心追回货物的多米尼王国。
当然,他们此行只是去一趟紧邻奥利丹的行省,找个由头带下一批货去特兰提斯,并不会深入多米尼太远。白魇自从和米拉瓦背后的骗子先知对话过后就跑没影了,不过,她一直都很擅长跑得无影无踪,塞萨尔也不在意。
食尸者信使跟着他们,说是想考察沿途的地质环境,给氏族规划迁徙路线。不过后来,它盯着蛇行者的次数要更多些,对这个从血骨的谋划中诞生的诡异种族满心戒备。
塞萨尔沿着森里斯河一路往东,为了避嫌还特地绕开冈萨雷斯,离开了要塞的大道。他们拿着特兰提斯贵族给予的文书经过了一系列奥利丹王国把守的关隘,留下了这支商队的往来踪迹。
过去这些日子,青蛇都是弄一批来历不明的货物,直接用传送咒传到奥利丹去卖,差不多就是劫匪在销赃。如今为了往更上层走,必要的行商踪迹和整套历程就不可或缺了。和遍布山脉森里的冈萨雷斯不一样,更往南的两国交界地上是一片荒野,异常凄凉,就像多米尼北方的荒漠。
荒漠往南就挨着诺伊恩那边的雪原。这事说起来很诡异,但这世界的气候全看沉眠在此的真龙有何特征,因此不难想象,这片荒漠就和古拉尔要塞闷热的气候一样,是真龙的气息造就。
塞萨尔再次从梦境中醒来,戴安娜告诉他伊丝黎再过不久就会过来,先和他交换情报,然后就会潜伏在加西亚的军队里和他们里应外合探查敌情。虽然戴安娜对他说,说服伊丝黎一点儿也不难,因为她们都有理性,只要点透了就不会再有误解,但塞萨尔觉得这事一定复杂又曲折,只是她没说出来而已。
等到伊丝黎赶到他这边,顶着一张臭脸强忍着恨意和他对话,他就会知道这场说服里
有多少内情了。自己仇恨的对象同如此巨大的古老和恐怖绑在一起,她还会有信心找老塞恩报仇吗?真难想象,等到碰面了,他可得好好嘲笑一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