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学门前。
一众文人士子恭敬而立,却又窃窃私语,不敢大声喧哗,场面一片寂静。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此时,太子朱标向前一步,高声喊道:“父皇,您说过今日之事,皇家之人不过问。”
太子朱标一现身。
国子学门前的众多文人皆松了口气。
众人皆知。
以朱元璋的脾气,若有人言语不顺他心意,当场下令将众人投入大牢,秋后问斩,这样的事他做得出来。
不过,有太子朱标在场,或许还能劝劝、拦一拦。
“还不继续?”
朱元璋催促道。
下一刻,孔讷被众多文人一同推了出来。
他心中虽紧张。
但也明白,眼前这不过是诸位天子设下的一出戏。
孔讷咽了口唾沫,心一横,咬咬牙,狠下心来喊道:“实学一道的陆羽,还不敢出来吗?
我儒家孔孟之道,弘扬四海。
今日先生若再不露面,岂不是自动认输,承认实学之道不如我孔孟圣贤学问?
孔讷衍圣公的名头加身。
此刻面对皇家之人,竟毫无惧色,面不改色。
一番话,更是让台下不少追随他的孔孟门生激动得面色涨红。
他们紧握着拳头,低声议论。
“不愧是孔圣人的血脉后辈,为了圣贤学问,竟能拼到这般地步。”
“此前我们都误会衍圣公门人了,哪怕面对陛下,孔家之人也能如此。
我们没选错人。”
“今日定要让这实学之道,被万人唾弃。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
众多文人士子纷纷唾骂。
被推到身前的孔讷,听着众人的话语,心中虽慌得要命,但强忍着惧意。
若不是提前与陆羽通过气。
而陆羽又是大明天子的亲信,此刻他恐怕半个脑袋都已悬在闸刀之上,只需朱元璋一声令下。
他便会当场丧命。
孔讷再次大声呐喊:“陆先生,还不敢出来吗?”
身后的文人似乎被他这份血勇所感染,也纷纷跟着放声大喊:“实学之道起于国子学,起于陆先生。
今日先生不出面,莫不是怕了?”
“先生还是尽快出来,与我孔孟圣贤学问好好一较高下。
大明国运、社稷,可都系于今日。”
“堂堂国子学的实学,难道连这点胆魄都没有?
还不如孔家后人,这样的人又怎能推举实学?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谁说我这先生,不敢来?”
声音突兀响起。
只见陆羽身着一袭青衫。
正是国子学祭酒,正式场合所穿戴的服饰。
腰间挂着一枚月牙玉佩,手中端着笏板,面目间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分外严肃,一股如父如师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场,让刚才还在叫嚣的众多文人下意识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陆羽快步前行,来到众人面前。
直接站到孔讷对面。
先是向朱元璋、太子朱标、燕王朱棣、晋王朱棡等人俯身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燕王殿下、晋王殿下。”
“平身。”
朱元璋瞥了一眼陆羽,嗯了一声。
今日这场戏的台子已然搭好,接下来就看陆羽如何收场。
陆羽微微一笑。
转身与众多文人推举出来的、代表孔孟之学的下一代衍圣公孔讷相对而立,说道:“实学之道与孔孟圣贤学问,又何必非要分出高下?
圣贤学问,引人向善,树立纲常,于人心、于王朝治理,皆是不可或缺的。
纵观数个朝代,又有哪一朝能逃脱数百年的兴衰轮回?
实学之道,便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
陆羽侃侃而谈。
他那自信的神采,以及信手拈来的经典事例。
将前朝元朝的诸多弊端一一指出,同时也阐述了实学之道可以解决的问题,“诸如良种改良、船只修建、马车行驰之道,还有纺织机的出现。
想必在这京城之内,众位学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说这纺织机,在洛阳一带,不知让多少农户家中的妇人,不必再仅靠劳力在田间辛苦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
收获的粮食,交完税赋后所剩无几,若遇天灾人祸,甚至可能面临饿死的境地。
而纺织机的出现,能让家中妇人谋得一份营生,增强抗灾能力,流民数量必将减少。
如此一来,我大明王朝,岂不是能传一世、二世、三世乃至万世?
天下无人饿死,无人遭遇饥荒,无人沦为奴隶,上下一心,大明必将更加美好。
而这些,孔孟之学虽能引人向善,却难以做到。”
在场众人中。
不少是寒门出身,也有一些家中原本显赫却家道中落的。
他们深知,若能再有机会振兴家业,自是再好不过。
因此。
不少文人学子很快理解了陆羽所言。
他们本就是支持陆羽推行实学之道的拥护者。
“先生之才,满腹经纶,无人可比。”
“实学推行,造福的可不只是洛阳一带,连同周边其他省份的农户,日子也都好过了许多。
还有先生之前在朝堂上推行的各种制度政策,让我大明如今越发昌盛。
在这种情况下,诸位同窗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圣贤学问固然没错,但前人之说,又怎能完全适用于后世?
同窗数载,大家可千万别被人利用了。”
有了陆羽的这番发言。
之前那些因衍圣公光环、孔圣人传人身份而有所动摇的学子们,此刻纷纷有了宣泄口,开始表达自己的观点。
双方各执一词,再次争吵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
朱元璋、太子朱标、燕王朱棣、晋王朱棡等皇家之人身旁,亲卫们立刻上前护驾,以防出现其他危险。
“实学之道的确有可取之处。”
混乱之际。
孔讷再次奋勇上前,与陆羽靠得更近了。
场面上的气氛愈发紧张。
孔讷语气稍作停顿,片刻后又接着说道:“可这等学问与之前的工匠之学、奇技淫巧又有何区别?
若不能坚守本心,这等学问落入白莲教等恶人手中,岂不是会做出许多恶事?
所以,实学之道只能作为辅助之学,并非真正的大道。”
孔讷目光紧盯着陆羽,气势汹汹。
陆羽浅浅一笑,直接反驳道:“实学之道,此前在国子学中新增添了算学、计工、经广文等数门学科。
难道今日,衍圣公的少家主是在质疑陛下之前所颁布的政令吗?”
陆羽这一句话,直接将一旁隔岸观火的朱元璋拉了进来。
混乱的场面瞬间停下,文人士子们脸涨得通红,瞪大了眼睛,纷纷觉得陆羽这种做法实在不公平。
这是将学问之争进行了降维打击。
然而。
陆羽毫不退缩,再次步步紧逼:“圣贤学问,难道就没有弊端?
传承数朝。
到了大明,难道就没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滋生不臣之心?
学问虽能引人向善,但正如方才衍圣公少家主所言,若落入心怀恶意之人手中,恐怕也会生灵涂炭。
如此看来,与实学之道又有何差别?”
场上形势陡然一转。
陆羽绝地反击,竟将圣贤学问孔孟之道与实学之道重新置于同一水平线,还巧妙地掺入了皇权因素。
孔讷见状,身子颤抖,抬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陆羽:“你……你……”
“我如何,你又如何?”
陆羽继续说道:“天下学问,若不能为社稷谋利、为百姓造福、引人向善,又有何用?
莫非这善心,就能让百姓填饱肚子、有衣穿、有食吃。
或是让他们安心劳作于公田之间?”
陆羽面容冷峻,目光如炬,再次高声大喊,“若这些孔孟学问、圣贤之道做不到的,不如由实学来试一试。
今日,我希望热衷、钻研天下学问、一心为百姓谋福祉之人,均可潜心研习实学之道。
实学之道与孔孟之道。
自此成为大明一朝两大奠基之石,共同作为科举之根基。
谁若敢与这两大奠基之石作对,便是与天下文人作对。
我陆羽如此,衍圣公府里的少家主、孔圣人的传人亦是如此。
有违此事者,天诛地灭!”
陆羽这番突然的宣告,惊住了在场所有人,连朱元璋都挑了挑眉,没料到他能将事情闹得这般惊天动地。
今日之事一旦传开。
陆羽在天下文人中的名声不论好坏,势必被推至风口浪尖。
若说孔孟是圣贤学问的圣人,那陆羽开创实学之道,此刻便堪称实学的圣人。
随着实学的影响逐渐发酵,只要在朝廷政令推动下持续发光发热、产生更大影响,日后陆羽便是活着的圣人了。
“孔圣人的传人,意下如何?”
陆羽一字一顿地问道。
孔讷神情一震。
在众人注视下,刚才的神采飞扬、少年人的气魄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垂垂老矣之态,仿若行尸走肉。
眉眼间的精气神锐减七分。
“罢了,我败了。”
随着孔讷这最后一句宣告。
国子学门前众多文人士子一时沉默,随后爆发出前
所未有的躁动。
“实学耀天下,大明永昌盛。”
“实学永在,明传万世!”
国子学内不少文人士子,瞬间将实学与皇权紧密相连。
使得实学含金量大增。
“天下百姓自此有衣穿、有食吃,乃是我实学之盛,先生亲口告知,天下之人无人会造反,大明必将永世长存。”
“万岁,乃万世之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与之相反。
方才那些群情激昂支持孔讷的文人,此刻身心恍惚,斗志全消。
“自此以后,天下便存两个学问了吗?”
“实学之道真那么完美无缺,而我等所尊崇的孔孟圣贤学问便不再是这世间唯一了?
衍圣公府的少家主居然也无法力挽狂澜?”
“完了,一切都完了。”
国子学门前,诸多垂头丧气的文人士子尽数离去,其余文人虽意气风发,但在陆羽及国子学众位先生催促下。
也陆续返回国子学上课。
即便如此。
他们临走时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依旧彰显出大明一朝实学年轻人的心气昂扬。
眼看着这场大戏好歹落幕。
陆羽松了口气,身子放松下来。
正当他转身准备进入国子学之时,阵阵咳嗽声从旁传来。
陆羽心头一紧,这才想起把朱元璋给忘了。
朱元璋脚踏绣着金龙的明黄地毯,迈着方步走来。
太子朱标微微一笑。
他深知父皇并无伤害陆羽之意。
燕王朱棣、晋王朱棡在朱元璋面前更没什么话语权。
哪怕想替陆羽出头,也是有心无力。
“实学一道重于社稷,孔孟之道重于人心,有了这两条腿走路。”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陆羽飞速转动脑筋。
朱元璋一走近。
他连忙俯身跪拜,口中的恭贺之词一连串涌出,滔滔不绝,“自此以后,大明一朝万世长存,陛下也将成为这天地之间唯一的万世皇帝。
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殿下。
恭喜燕王殿下,恭喜晋王殿下。”
陆羽一口气把面前四位皇家之人全恭喜了一遍,言外之意分明:我都为你们老朱家鞠躬尽瘁到这份上了。
把自己当活靶子,您老人家就高抬贵手,放过我。
朱元璋冷哼一声,没再追究方才之事,问道:“衍圣公那群人,准备怎么办?”
说着。
他向前走去,陆羽小步紧跟。
除太子朱标外,燕王朱棣、晋王朱棡并未跟上。
“衍圣公,这天下文人心中的领袖,孔圣人的传承定要留存于世。”
陆羽思索片刻,给出答案。
“为何?”
朱元璋追问。
陆羽缓缓解释:“敌人在明处,总比在暗处强得多。
今日孔讷同我这实学之人一番对峙,天下众人会认为衍圣公府北孔一脉依旧站在他们这边,哪怕之前有所动摇的几个尚书,也会重拾信心。
人心归附可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经此一事,衍圣公原本失去的威望,能翻倍拿回。
而只有陛下才有这等权力操控衍圣公,只要南孔一脉存在,北孔一脉的衍圣公便由陛下随意拿捏。
反正,无论如何。
最终受益的都是衍圣公这块招牌,至于到底是谁,一切由陛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