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身上穿着崭新笔挺的蓝色工服,站在休息区边缘,手里攥着那部刚发的、还不太会用的智能手机。
屏幕亮着,一条银行到账短信清晰地显示着一串数字。
那数字,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笔钱……几乎是他过去玩命干一个月才能奢望的数目。
可他现在,才刚在这里干了多久?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寻找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油墨味,以此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然而,没有。
只有干净,整洁,还有远处咖啡机飘来的、他只在电视里闻过的香气。
过去的画面,却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个昏暗、油腻、永远充斥着机器轰鸣和刺鼻气味的旧厂房。
十二个小时,日夜颠倒,像个被抽打的陀螺,永无停歇。
拿到手的三千多块,像沙子一样从指缝溜走,连给家里添件像样的东西都得犹豫再三。
生活的尘埃,早已将他打磨得失去了棱角。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订单稀少,几乎停摆。
前老板还算有点良心,没直接赶人,按最低标准发着钱,吊着一口气。
那点钱,连活着都难。
他也想过换条路走。
可他这个年纪,没文化,没技术,像颗被时代抛弃的石子。
建筑工地?搬砖扛水泥,他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了几天。
送外卖?风里来雨里去,跟年轻人抢单?想都不敢想。
最低端的体力活,是他唯一的选择,也是看不到希望的泥潭。
生活的重压已经让他喘不过气,老母亲的病倒,则彻底将他推向了悬崖边缘。
八十岁的老娘躺在医院,每天的开销像流水一样哗哗淌走。
他急得嘴角起泡,夜夜失眠,感觉天都要塌了。
就在那时,一个穿着体面、自称王总的男人找到了他。
王成功。乘风娱乐的总裁,一个他只在财经新闻上听说过的大人物。
那个男人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像带着钩子。
“老秦,帮我个忙。”
“把你以前在厂里受的苦,对着这个小玩意儿,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王成功递给他一个比纽扣大不了多少的东西,微型摄像头。
“再帮我留意一下,这新来的墨鱼公司,有没有什么……嗯,不合规矩的地方。”
“事成之后,这笔钱,就是你的。”
王成功报出的数字,让他当时就懵了。
那笔钱,足够支付老娘现阶段所有的医药费,甚至还有富余。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哪怕知道这稻草可能带着毒刺。
为了老娘,他咬着牙,接过了那个冰冷的小东西,也收下了那笔烫手的钱。
他成了王成功埋在墨鱼印刷厂的一颗棋子。
胸前的口袋里,那个微型摄像头正隐隐硌着他的皮肤,像一个无声的提醒。
可现在……
秦海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温暖的数字,又看了看窗明几净的车间,看着不远处工友们轻松说笑的脸庞。
八小时工作制。
做四休三。
五险一金,年底双薪。
高温补贴,生产绩效奖金……
这一切,都不是画饼,是白纸黑字写在合同上,是真金白银打到他卡里的现实。
他在这里,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台只会干活的机器。
王总给的钱,已经汇给了医院,解了燃眉之急。
可墨鱼公司给的这份尊重,这份待遇,却像一股暖流,慢慢渗透进他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拿着人家的钱,享受着人家的好,再反过来捅人家一刀?
秦海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良知的天平,第一次如此剧烈地摇摆。
胸口的摄像头,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这新来的曹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些底层工人这么好?
不止是这笔丰厚的工资。
秦海刚刚才从几个老工友兴奋的议论中得知,新老板曹总,居然把他们之前停工停产期间的工资,也按照现在的标准,一分不少地给补齐了!
那笔钱,像第二颗炸雷,在他心里炸开。
停工时,前老板只肯按最低生活标准给那么一点点,还得感恩戴德。
现在,人家新老板,把那段日子的窟窿,全填上了!
这……这是什么神仙老板?
秦海捏着手机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他甚至不敢去查银行卡里是不是真的多了那笔“意外之财”。
他怕,怕这一切好得像个肥皂泡,一碰就碎。
这么好的老板,这么实在的公司……
王成功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和胸口那个冰冷的摄像头,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自己要是真昧着良心,去给王成功当枪使,去挖墨鱼的黑料……
那自己,跟畜生有什么分别?
秦海正天人交战,心乱如麻。
“秦师傅?”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秦海猛地一抬头,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只见一个穿着淡蓝色职业套装,扎着利落马尾,看起来很干练的年轻姑娘,正站在车间办公室门口,微笑着看着他。
是徐小棠,厂里的行政主管。
秦海见过她几次,总是风风火火,处理各种事务,但对他们这些老工人,一直客客气气的。
“徐主管。”秦海赶紧应了一声,手下意识地往胸前按了按,仿佛想把那个摄像头藏得更深。
他暴露了?
王总的事情,被知道了?
曹老板要找他算账了?
一瞬间,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脏。
“秦师傅,你来一下办公室,有点事想跟你聊聊。”徐小棠的笑容依旧温和。
秦海腿肚子有点发软,但还是定了定神,跟着徐小棠往办公室走去。
短短几步路,他感觉像是走了几个世纪那么长。
背后的冷汗,已经悄悄浸湿了崭新的工服。
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甚至还放着一小盆绿萝。
跟以前那个堆满杂物、烟雾缭绕的所谓“办公室”,又是天壤之别。
“秦师傅,坐。”徐小棠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还给他倒了杯水。
秦海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秦师傅,来咱们墨鱼也有一阵子了,感觉怎么样?对厂里的待遇,还满意吗?”徐小棠开口问道,语气轻松。
这话问得秦海一愣。
不是兴师问罪?
他定了定神,连忙点头:“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这不是假话。
跟以前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工资,福利,还有这环境,都没得说,好,实在是太好了!”秦海有点语无伦次,他是真的感激。
徐小棠笑了笑,点点头:“那就好。我们曹总说了,员工是公司最大的财富,一定要让大家干得舒心,没有后顾之忧。”
顿了顿,徐小棠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关切。
“秦师傅,我听说……你老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住院了?”
秦海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么知道的?!
难道……王总那边,连他家里的事都告诉墨鱼了?这是警告?
他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到秦海紧张的样子,徐小棠连忙解释道:“秦师傅,你别误会。是上次跟你一起进厂的老李大哥跟我提了一句,说你最近压力挺大,家里事比较多。”
原来是老李……秦海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觉得脸上发烫。
家丑不可外扬,他一直瞒着,没想到还是被知道了。
“是……是有点……”秦海声音有些干涩。
徐小棠点了点头,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秦师傅,是这样的。公司最近出台了一个新的福利政策。”
“我们不仅给每个员工都按规定缴足了五险一金,还额外增加了一条:只要是咱们墨鱼的正式员工,如果直系亲属生了大病,住院治疗,产生了医保报销后个人仍然难以承担的医疗费用,公司核实情况后,会给予困难补助,甚至全额报销!”
什么?!
秦海怀疑自己听错了!
公司……报销医药费?!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小棠。
“徐主管……你,你说的是真的?”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当然是真的,文件都已经下来了,很快会正式公布。”徐小棠肯定地点点头,“曹总的意思是,不能让员工因为家人生病,就毁了一个家。有困难,公司会一起扛。”
秦海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想起了以前那个破厂。
昏暗的车间,震耳欲聋的噪音,呛人的油墨味。
每天像狗一样干十二个小时,两班倒,累得骨头散架。
稍有差池,还要被那个大肚腩的工头指着鼻子骂娘。
别说家人生病了,就是自己工伤,都得看老板脸色,扣扣索索给点补偿。
现在呢?
窗明几净的车间,先进的自动化设备,甚至还有专门的技术员手把手教他们这些老家伙操作新机器。
八小时工作制,做四休三,加班给加班费。
领导
客客气气,同事和和睦睦。
生病了,公司不仅不嫌弃,还要帮你承担医药费!
这哪里是工厂?
这简直是把他们这些底层泥腿子,当成真正的“人”在对待!
秦海用力地眨了眨眼,把涌上来的泪意逼了回去。
他想起了王成功那笔钱,想起了胸口那个硬邦邦的摄像头。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王成功把他当棋子,当枪使。
曹老板却把他当家人,雪中送炭。
他要是真的为了那点钱,去诬陷这么好的东家,去毁掉这么多工友的安稳日子……
那他秦海,还算个人吗?!
猪狗不如!
胸口的摄像头,此刻仿佛烙铁一般,烫得他恨不得立刻把它抠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