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州城北三十里。
连着几日阴霾细雨,导致官道行人寥寥无几。
朦胧间,一杆绣有江水图案的湛蓝大纛冲出浓雾,接着铁甲重骑现身,披有龙鳞明光甲的纳兰烈虎居中而行,面色凝重,充斥杀伐气息。
人如其名,跳涧猛虎。
太子府官员,受封后十有八九留在京城,唯独纳兰烈虎来到两江执掌四十万江水军,从四品到三品,看似平稳攀升,实则一跃入龙门,如今朝廷为了提高武将地位,不但品级调高,还将军政分开,大都护不再将兵权攥在手中,他这一军主帅,已经有了和大都护分庭抗礼的资格。
宣政殿中,已经有了纳兰烈虎一席之地。
主帅率千名近卫营亲至,气势太盛,人见人避,马见马嘶,但凡见到江水大旗,纷纷跑进旁边庄稼地里,宁愿沾满身泥水,也不敢冲撞重骑。
纳兰烈虎侧后方,有辆挂有太子府字样的马车,车帘挑开,露出一张沧桑老脸,眼神迷瞪,口中喷出酒气,朝左右张望一番,询问道:“小虎,这是到哪了?”
敢喊一军主帅乳名,肯定是一家人,有名将军替纳兰烈虎答道:“三叔公,莫急,雨中行军,肯定要慢些,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老人相貌欠佳,来头却不小,纳兰庆,宣正初年的探花郎,官拜太子少师,与宫中恶狈元嘉一起,组成太子府智囊,如今被派来辅佐纳兰烈虎,护好江南后花园。
纳兰庆打了一个酒嗝,揉了揉酒糟鼻,呢喃道:“慢点儿吧,慢点儿好。”
听到话中有话,纳兰烈虎放慢马速,与马车平行,轻声问道:“三叔公,有话不妨明言。”
纳兰庆甩了把鼻涕,用锦绸车帘擦了擦,眨眨眼,说道:“你上任后,满腔豪情,正是意气风发之际,我的话你不会听,说了也白说,倒不如留些力气,对付碗里佳酿。”
随后放下车帘,右臂颤抖举起酒杯,一干到底,满脸陶醉道:“天下最善之物,莫过于酒,它不会问你的出身,也不会嫌弃你相貌,只要人酒合一,糟心的事统统抛在脑后,想要快活,就有多快活。”
纳兰庆是有名的酒虫,宁可一日无饭,不可一日无酒,智谋不弱于元嘉,太子六傅中,数他和太子亲近,但始终不得重用,只封了太子少傅,顶着散官名号逍遥了大半生,从未进入过宣政殿议政。
归纳其原因,短短一句话:酗酒误事。
纳兰烈虎粗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三叔公不想我和琅琊侯翻脸?”
“我?”
纳兰庆手指敲打桌面,婢女立刻斟满酒杯,老人家轻蔑一笑,“你俩翻不翻脸,干我屁事,李家没给过我一个铜板,何必为他家小子美言。”
纳兰烈虎接着问道:“那您老人家是怕我吃亏?”
纳兰庆嘿嘿一笑,“你小子好像也没给我送过酒。”
纳兰烈虎轻拍马臀。
“慢着。”
纳兰庆喊住了他,慢条斯理说道:“你已经不再是藏在太子府的入鞘剑了,如今手握兵权,虎踞两江,不能再像之前鲁莽行事。其实在皇后对李家出手之前,老头子已劝诫数次,李家树大根深,绝不可轻举妄动,尤其是李白垚的儿子,那是李氏命门,牵一发而动全身。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时娘娘为了太子扫平障碍,心意已决,这才酿成如今局面。”
“结果呢,李氏父子封侯拜相,又有了琅琊封地,打虎不成,反而养虎为患,就算今日圣人想要扳倒李家,那也需从长计议。”
纳兰烈虎固执道:“若是李白垚的儿子当时死了,或许没有这么多后顾之忧,只能怪娘娘心善,并非真心想诛杀逆子。”
纳兰庆抓起酒坛,狂灌一口,龇牙道:“时机不对,满盘皆输。你无非是想要打压琅琊侯,帮太子立威,若是那小子未封侯之前,倒是一招妙手,可今非昔比了,想要将他压死,唬飞太子亲至,你现在走的就是娘娘的旧路老路,说不定……帮了倒忙,反倒给了那小子可乘之机。”
纳兰烈虎不以为意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大宁重法度,即便是贵为王侯,杀了人,也要押回京城受审。”
纳兰庆森然一笑,露出满口酒渍浸黄的牙齿,“王侯犯了法,该由刑部和大理寺问罪,你这江水军主帅凑什么热闹,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纳兰烈虎正色道:“琅琊侯率二百铁骑,杀人后扬长而去,谁能奈何得了他?两江安宁,系于我一身,江水军若是不动,以后谁都敢骑到脖子拉屎。”
纳兰庆挥手道:“早知说了也白说,浪费口水,你逞你的威风,只是小心别送了命。”
纳兰烈虎虎目露出凶光,凛然道:“杀我?那是要造大宁的反!”
爷孙俩别看是一家人,但在太子府一文一武,向来不太对付,经过一番长谈,又生出间隙,好在相识久了,各自清楚对方脾性,不怎么往心里去。
踩踏着湿泥,来到开州城北门,大门空空荡荡,竟无一人。
开州城可是大城,数十万百姓在城中安家,别说下雨,就是下冰雹也该人来人往,再不济,总该戳俩守卫看门。
吊诡的场面,令纳兰烈虎紧锁眉头,沉声道:“入城!”
千余骑兵浩荡进入城中。
两旁商铺民宅大门关闭,街道空空荡荡,瞧不出任何人间烟火气。
行进几里之后,来到十字路口。
一柄黑伞屹立中央。
伞下之人,正是纳兰烈虎极为厌恶的李家少年。
旁边只有一名皮肤黝黑的婢女在撑伞。
先锋官勒住缰绳,高举右臂。
骏马低沉嘶鸣之后,大军纹丝不动。
纳兰烈虎策马走出阵营,来到啃着蜜桃的少年面前,冷声道:“江水军主帅纳兰烈虎,前来请侯爷回京。”
李桃歌吸掉桃汁,对着烟笼雨幕自言自语道:“江水军主帅,几品来着?”
纳兰烈虎扬起脑袋,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黑皮丫头乖巧说道:“回禀侯爷,是正三品。”
李桃歌指着鼻尖问道:“那我是几品?”
赵茯苓嫣然一笑道:“侯爷记性真差,都忘了自己是二品。”
“记得倒是记得,只是纳兰大帅这么一弄,把我给搞晕了。”
李桃歌拍拍胸脯,惊愕道:“为何三品见了二品,不见礼,不问安,反而要骑在高头大马上,用眼白来看人?”
赵茯苓一叉蛮腰,气势汹汹喊道:“听到没,快给我家公子滚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