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惨白地悬在天际,吝啬地洒下些微冷光,勉强勾勒出大地粗粝的轮廓。
风,是这片戈壁永恒的低语者,此刻更是呜咽着卷起沙尘,冰冷地扑打在车辕、驼峰和每一张疲惫的脸上。
六峰高大的骆驼,脖颈上挂着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沉闷单调的撞击声,在骆驼身上挂满了水壶,干粮。
它们身后,跟着十几匹骡子,吃力地拉着六辆沉重的木轮大车。
车轮碾过遍布砾石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深陷的辙印里挣扎前行。
车辕上堆着高高的麻袋,鼓鼓囊囊,粗看无非是些寻常的皮毛、粗毡和干酪,散发出混杂的、属于长途商旅的气味。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牲畜的腥臊,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铁器与皮革混合的隐约锈味……
马应龙骑在一匹灰骡上,裹紧了身上那件沾满沙尘、辨不出本色的羊皮袄。
他眯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昏暗中扫视着前方模糊的地平线,又警惕地扫过身后沉默的车队。
每一辆大车底部,在那看似沉重的普通货物之下,都藏着冰冷坚硬的东西——察哈土司库房里流出的上好快刀、硬弓羽箭。
这些东西是足以点燃一片土地的凶戾火种。
这次冒险,他是赌上性命的。
夜越来越深。
风也越来越大。
他们不得不停下前进的脚步,找到了一处破庙,先休整一段时间,在赶路。
庙宇缺了半边的山门歪斜着,勉强挡住些呼啸的寒风。
殿宇早已倾颓大半,几根焦黑的柱子孤零零地支棱着,支撑着几片摇摇欲坠的瓦顶。
殿内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尘土,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鸟兽粪便的臊气和久无人迹的阴冷。
骡子和骆驼被牵到背风的断墙后,精疲力竭地打着响鼻,卸下重负后,腿都在微微发抖。
二十几个汉子们沉默而迅速地忙碌着,解开牲口,搬下些干粮和水囊,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物件碰撞的闷响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
火堆生了起来。
可汉子们还在忙碌,他们将大车拉到了殿宇的一个缺口处放置,再怎么说,车上拉的是他们最原始的创业资本,非常重要,要一直处在他们的视线中。
忙活了许久后,众人才停下动作能够喘口气。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在众人疲惫不堪的脸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一行人围坐在火堆旁,就着冷水啃着冰冷坚硬的馕饼。
气氛沉闷,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牲口偶尔的响鼻。
马应龙靠在一根冰冷的柱子旁,闭着眼,但耳朵却支棱着……
众人吃完了饼后,正想着休息一会儿时候,忽然,马应龙睁开了眼睛,而后猛地起身。
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传来……
在这块土地上,能有马骑的,只能是明军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骤雨击打戈壁,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火堆旁的汉子们也瞬间惊醒,手全都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的家伙,眼中睡意全无,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凶光。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苗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他们骤然绷紧的脸和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扇摇摇欲坠的山门上。
蹄声在庙门外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马匹喷鼻、蹄子刨地的声响,还有人声,年轻而嘈杂。
“这破庙能躲风!”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喊道。
“进去看看!”另一个声音更粗嘎些。
吱呀——腐朽的山门被推开,冷风裹挟着外面的寒气猛地灌入。
火堆的光猛地向外一扑,照亮了门口站着的一群身影。
约莫十来个少年,身形还带着少年的单薄,但动作却透着一股久经磨砺的利落。
他们都背着猎弓,腰挎长刀,皮袍子沾满尘土草屑,脸上带着野外奔波的风霜和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气。
火光清晰地映照出他们的面容,当先六七个,眉眼轮廓是典型的汉家子弟,后面几个,颧骨略高,眼窝微深,发辫盘在头顶,带着明显的女真特征。
他们的目光好奇而警惕地扫视着破庙里的一切,扫过围在火堆旁、手按着暗藏兵刃位置的汉子们。
“各位大叔,”为首的汉人少年抱了抱拳,声音清朗,还算客气。
“我们是灵武卫所出来围猎的,遇上风沙,借贵宝地歇个脚。”
马应龙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商旅惯有的、带着几分疲惫的圆滑笑容:“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小兄弟们随意,随意!地方宽敞,正好避风。”
马应龙这话说完后,少年们呼啦啦涌进来,带来一股寒气和野性的活力。
他们几人出去熟练地安置马匹,卸下猎物几只野兔和一只狍子,而后,便围着火堆的另一边坐下,低声交谈着。
破庙里的空气却变得更加凝滞,仿佛一根无形的弦被拉紧到极限。
一边是沉默紧张、如临大敌的汉子,一边是喧闹无忌却暗藏机锋的少年。
火光在两拨人中间跳跃,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那个为首的汉人少年——同伴们叫他陈石头,其父是灵武驻军的一个千户。
而其他的几个少年,也都是军伍之后,一道约好,外出夜狩。
陈石头一边啃着干粮,一边目光看似随意地逡巡。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大车,在车轮和深陷的辙印上停留了片刻。
他微微歪了歪头,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接着,他站起身,假意活动筋骨,慢慢踱步,状似无意地靠近了离他最近的一辆大车……
马应龙的心猛地一沉,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跳起来。
他旁边一个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咕哝,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布囊上,里面硬邦邦地突起一截刀柄的形状……
陈石头像是察觉出来了杀意,靠近大车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向一脸紧张的马应龙,笑着说道:“大叔,从哪里来啊……”
“藏地……那边特产的皮子、毡子,还有些干酪。”马应龙低声说道。
陈石头点了点头:“一路走来,大叔是我们见过唯一的商队,看来大叔是一个很有胆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