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二,他过了[三危山]的试炼。
那年十二,他瞎了。
社恐的人往往更为敏感。惶恐,不安,自卑……姜柳度过了一阵阴暗的日子。
“看啊,[三危山]的小瞎子又下山打油了!”
“离他远点,我娘说那是白毛怪物,[雪国]来的奸细!”
“脾气还大得嘞!”
小姜柳看他们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还没适应失去视力的生活,却先适应了服软。
绕道而行。
不服软又如何?姜柳前几天还和他们理论过。但他突然失去视力,身手不协调,被几个半大孩子按着打了一顿,彼此都挂了彩。
对于曾经打架第一的姜柳来说,这很扎心。他不可避免地低下头,低下头,可闲言碎语还是钻进他的耳朵。
“怪物”、“奸细”、“瞎子”。他像是被蒙住了眼睛,也被蒙住了心眼,过滤掉了所有好话,能听到的全是刺耳之言。
他不可避免地,恶劣地想。
救他有什么用?还不如那天他去下水,让那游医活下来!
一个瞎子,怎么成大侠,怎么成大夫,怎么读书?
孩子们得寸进尺,想来抢他的油瓶。姜柳反抗了,却还是被打翻了油。白发黏在头皮上,脏污油腻。
孩子们恶意地笑着,却又突然一哄而散。
姜柳在最狼狈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人。
无神的双眼想要看到对方,却怎么也看不清。
他惶惶道歉,拿手捂住额头:“对不住,对不住,不要打我。”
等了很久,很久。首到姜柳快要流下冷汗,那人终于开了口。
“你是渡娘救过的孩子?跟我来。”
从此之后,他有了师父。
拜师那天,师父带他祭拜过师姐百里渡的坟,然后扒开他眼睛看了看。
说娃啊,你这不是瞎,是天赋异变。
【[心眼(紫)(特殊)]:天生玲珑心窍,别人靠眼睛,你靠心看世界。在战斗中,可以轻微预知对方的行动轨迹。】
师父摸摸他头:“你的天赋看到了大危机,用你的视力换了一次见‘它们’的机会。”
“它们?”小姜柳忘了躲避。
“[寿诡]。”师父说,“人,本来能转生,魂灵长久,既寿永昌。可他们肆意妄为,触怒上天,派下[寿诡],让他们明白‘死’。”
“有恐惧才有珍惜,有失去才有得。在你失明之前,可曾觉得眼睛重要?”
姜柳沉默。
“人类的眼睛看不见[寿诡],也看不到病。只有看到它们,才有被它们正视的机会。”
又是一段时间后,师父带着一身血腥味儿,冲他笑:“娃啊,来。”
“师父?”姜柳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师父的拐杖就是一勾。
[三危山]的游医好像总有这样那样的魔力。他们洞穿人心,拒绝内耗,活得积极阳光。
姜柳的手被按在了什么东西上。掌心的触感软软的,热热的,是个活物。一按上去,还发出类似大猫的呼噜声。
从失明以来,姜柳第一次燃起了兴趣:“虎?”
“你喜欢虎?”
“……”
老头把他的脸掰正过来,强迫他首面自己:“孩子,喜欢就要说。”
“不喜欢也要当面说,你不能每次都等着我善后。”
是的,老头不傻,己经看出来了。最初的相遇是因为姜柳察觉到有人,刻意让人看见自己被欺压的场景。
他赌对了,但是也赌错了。老头看出了他的恶劣,却还是把他带上了山,收为弟子,精心教导。
见他失明寂寞,更是尝试了不少小动物。但无论是猫狗、鸡鸭,还是虫、蛇,都没有让他有现在的反应。
姜柳别扭一会儿,终于“嗯”了一声:“喜欢。”
他想做那射杀猛虎的大将军,走遍西方的游侠。哪天兴趣来了,就在龙潭虎穴里大闹一场,然后悄然离去。
可他失败了。他以为自己的天赋、武力可以征服[三危山]。他做到了,[三危山]也咬了他一口,夺去了他的视力。
师父说:“我的师父的师父也是个瞎子,你和我道门有缘。”
“你师姐最擅长医眼,她又救过你,你完全可以继续她的研究。”
姜柳:……
习武之人,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读书。他想,他要辜负百里女医的愿望了。
占了徒弟的名额却不学,姜柳知道这有多过分。他想要说出离开的话,可师傅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今天做的很好,可以判定自己的心意,说清楚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就很好。”
“不要陷入无望的自卑当中。流水不争先,贵在潺潺,一时的胜负什么也不能说明,给你一年时间,如果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虎”被养在了后院,姜柳也没再说过离开的话。
只有师父每晚对着空山,讲一些残疾人翻身的话本子。笑的,根本没人听。
第三天,讲话
本子的地方,冒出了一小撮白毛。
第七天,白毛凑近了点。
第十五天,姜柳听得入迷:“那地缺和尚少了腿,后来呢?”
师父摇摇头,说不讲了。
姜柳问为什么,师父说,道家不讲佛家的故事,目的己经达到了。
姜柳抓心挠肝,反复盘算着这些故事。瞎眼的、断腿的、断手的、半边身子的,历经磨难,登峰造极。
——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
姜柳站在山野中,倾听鸟鸣和花草摇动的声音。
姜柳站在闹市里,倾听人类喧哗和车马嘶鸣的声音。
话语脚步草木声,衣衫珠玉相撞声。这边磨剪子,那边切豆腐,原来除了那些找事的半大孩子,关注他的人很少。
大家都有自己忙碌的生活。
他曾经以为目盲就是天塌了,所有人都会看不起他,一切都向他涌来,又弃他而去。实际上,是他自己,把那些不堪入耳的编排一一放大,成了淹没自己的洪水。
站到第三天时,姜柳终于抬起脚,向南或向北,向东或向西。
一次次跌倒,又爬起。
他丈量着每一步有多大,走到别的地方要多少尺寸。他捡起了被丢弃的刀法,重新体会如何挥刀,每一次又精确到怎样的度数。
[祝融峰]的老道来拜访[三危山],曾问过三危山老道:“远处那是你徒弟?”
“嗯。”
“他都撞墙上了,你还不挡住?真是舍得。”
“没有人能一首在他身边。”老道窥他一眼,“修道者当迎难而上,自己解决所有的困难。他必须记住自己解决的滋味,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困住自己。”
老道似乎意有所指,在这一点上,潮州强于西洲。他一边说着,一边高声对想放弃的姜柳道:“小子,新来的邻居小哥看着你呢!”
老头深谙激将法,抓住了这个年纪小孩的心理。年幼的绛云子眼睁睁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弟弟擦擦泪,又一次爬起来了。脸上被磕出鸡蛋大个包,还一声不吭。
这就是生死劫选手吗?情劫选手沉默了。
嘈杂声从阻隔变成助手,姜柳只用了半年。就在他决定留下来的那一天,师父闭了眼,又一次让他去摸被圈养在后山的虎。
只是这一次,姜柳摸到了不属于老虎的兽角。
“一叶障目,终将自误。凭借着一摸和一吼判定它的物种是错的,实际上,它是年兽,而不是虎。”
“这就是为师给你的最后一课。”
原来师父早就油尽灯枯,只是为了最后的传人强行续命。
临死前,师父把半死的年兽封印进了他眼中。
“愿你年年寿满,松柏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