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猫安头 作品

终章 守岸篇【28】·“祂说,从前有位救世主。”

慌乱之中,山田町一窜进了街边的一家店。

大多数店铺早已关门,唯有少数几家还敞开。店主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正在打理鲜花,见他如此狼狈,讶异了一会,指了指后院,让他躲进去。

山田町一连忙躲进去,蹲进了一株草丛,把自己完全遮住,屏息凝神。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兄弟,是谁在追杀你?”

山田町一差点吓得蹦起来,定睛一看,短短的褐发、黑色的额带、炯炯有神的瞳孔——竟然是汪星空。

他只是随便躲进了一个地方,怎么还能碰到一起蹲着的人啊!?

“你是来拉……呸,这个时候我还玩什么梗,真受不了二次元。”山田町一压低声音说:“汪星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从门徒游戏偷渡到罗瓦莎来的,不能太张扬,所以躲好等着登船,不然万一被拉回去怎么办。”汪星空眨巴着大眼睛:“呃,你是山田町一对吧,我看过榜前玩家的照片,你被谁追杀了?”

“唉……”山田町一叹息:“一个病娇少女。”

他明显感到汪星空的眼神“蹭”地一下亮了起来:“病娇少女追杀你?好,好啊。”

这厮明显被动漫毒害了,还以为是好事。

山田町一无语片刻,转而问道:“汪星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等着登船?去找林音他们不好吗?你在世界游戏里人气很高,他们会护着你的。”

汪星空的眼神黯淡几分:“人气……吗。”

他还是……被看作npc了吗。

其实他知道,真正的他早就死了,他只是门徒游戏里的盗版汪星空,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支撑他走到现在的,是他想回世界游戏,想找他的爸爸妈妈。

他熬夜学习猝死后,爸爸妈妈一定很担心……

假的又怎么样?他就不叫汪星空了吗?

“反正在哪等待,都差不多。”汪星空耸耸肩:“我之所以在这里等,是因为这家店主,和我认识的一个老奶奶很像……嗯,我想陪在她身边,试着保护她,至少这一次。”

“嗯?”山田町一愣了愣:“你记得这次大重置之前的事?”

汪星空口中指的老奶奶,应该是上一次重置前的门徒游戏队友,嘉熙琴。二人扶持着走过了很多关,在汪星空的印象里,婆婆就像他真正的亲人。

“记得,应该是终焉在即,光暗合一的缘故吧,我记起了之前的很多事。”汪星空叹着气。

这时,汪星空的眼神突然惊恐,还没等山田町一回头,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柄匕首抵住了山田町一的后颈:

“山田君,没想到你躲在这里啊。”

少女的嗓音,柔软而危险。

山田町一顿时欲哭无泪,怎么还是被追上了?

“你杀了我吧……”山田町一叹了口气,干脆就让芷翡儿砍他几刀吧,谁叫他非要写日系恋爱轻小说那一套。这场机械平民男主与水晶贵族小姐的追逃戏,看来不得不走向尾声了。

刀锋停住了。

山田町一感到脊背一凉,他以为是自己被砍了,正在流血,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芷翡儿的泪。

“喂……”你哭什么啊……山田町一的双手摆了摆,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明明她终于追上他,可以报杀母之仇了。

汪星空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连连后退了几步。

披散着水晶发丝的少女,哭得眼眶通红:

“我……一直在追看你的故事,在世界树论坛上。”

“啊……?”山田町一顿时有种光着身子的感觉,手足无措,面色慌乱。

她,她一直追更他的故事?那她一直知道,她是他的女主人公?

“我一直知道你喜欢病娇。”芷翡儿拔高声音:“我也知道你杀了我的母亲……那怎么办嘛!她作恶多端,害死了那么多人,而你,你是正在救这个世界的人。你要我到底站在什么立场!?”

山田町一懵了。

“一开始得知真相时,我确实无比愤怒,愤怒到想杀了你,因为你竟然一边刺杀了我母亲,一边向我承诺要改变腐朽的贵族阶级。”芷翡儿泪眼朦胧盯着他:“但这一路上我看到你救了很多人,我看到了被我母亲迫害的平民,我看到了机械族平民悲惨的现状,我看到了你就像他们的救世主……”

“原来,我的母亲是错的,而你是对的。”

“我想起了我的理想——简直贫弱到可笑。我成长到今天,喝的每一口牛奶都掺杂了挤奶工人被剥削的血。作为罪人的女儿,我的呼吸都是压榨了无数人换来的,而我居然幻想着只要和你一起,这些就可以被改变……”

“我想了很久,我应该赎罪。但我唯一能帮到你的就是让你的故事继续连载下去,让世界树给你打更高的评分。它喜欢狗血情节,喜欢病娇追逃,喜欢男主人公被柴刀,我就配合着这么做。我想过只要追上你,我就不反抗被你杀死,算是给这个故事一个结局,也让我赎罪。但是,但是……”

“但是……你为什么在哭呢……”

山田町一第一次感到,他仿佛正在成为自己儿时幻想中的日系恋爱轻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酸溜溜的情节,那样酸溜溜的情感冲突,那样令他胃痛的对话……

副本开局,他接到杀死芷丽儿的任务时,心里就觉得不好。芷丽儿毕竟是芷翡儿的母亲,但又确实是作恶多端。他杀了芷丽儿,要么会让女主人公的人物性情偏向助纣为虐的坏人,要么会让她偏向爱上杀母仇人的恋爱脑。

结果最后,她既不助纣为虐,也不恋爱脑。她对他又爱又恨。

他感受到她的悲伤,她的痛苦,她温热的眼泪。

说到底,自己有什么更高尚的地方?他确实改善了阶级,救了许多平民,但她这么痛苦,终究和他分不开,谁让他恰好接到了杀死她母亲的系统任务。

他没想过,她一直在配合他。

“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喜欢病娇。”芷翡儿望着他:“你不喜欢吗?”

她的母亲一直对她不好,把她当作联姻工具,她知道的。

她的母亲压榨并害死了许多平民,视人命如草芥,她后来才知道的。

她的人生单调而乏味,直到有个人不可思议地把她拉出了泥沼,带她看到了广阔的热土,让她察觉到自己以前的渺小。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的她……确实对他动心。

但她不敢说出口,不仅仅是罪恶感,他们中间终究隔着什么。直到这一天终焉之雪,她才敢最后说出来这些。

“喜……”山田町一从牙缝里憋出声音:“……喜欢。”

喜欢。

他上学时在路边报刊亭买漫画时,就很喜欢那些性情迥异的女角色,尤其喜欢地雷系少女,很羡慕那些被追着跑的男主。

他怒其不争,一直想不通男主们为什么不肯接受她们,但轮到他自己,他才发现,没有爱就是没有爱,责任就是责任。

“喜欢为什么要跑?喜欢为什么要躲着我?”芷翡儿哭着说。

“真的不行,我……”山田町一声音很小很小。他确实喜欢那种类型的女孩,但只是二次元。

他杀了她作恶多端的母亲,实现了她拯救平民的理想,但他无法回应她的情感,以致她无比痛苦。说到底,他的初衷没什么问题,只是为民除害,但偏偏,她成为了他故事里的女主人公。

这一刻,一声炮火响起,一道蓝光在空中划过。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天际现出由文字架构而成的方舟,檐角高耸,仿佛蓝鲸。

“请所有人确保持有‘草莓酥’的概念,我们即将启程……”一个柔软的女声在天际响起,是灵知梦使的声音。

要启程了。

“铛——!”

猝不及防的,芷翡儿突然上前一步,拎起山田町一的衣领,满脸泪痕地吻了上来。

她的唇碰到了一片冰凉的皮肤。

汪星空在旁边看得眼珠瞪大,无所适从。

山田町一的手掌覆在自己唇前,挡住了她的唇瓣,他感到自己的胃部正在一阵阵疼痛,像是喝了一大口白醋。

何其狗血!

一个狗血的故事,一个狗血的收尾。他居然逐渐从创生者沦为了戏中人,不由自主扮演了这最后一段超出他想象的剧情。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谁能想到会有这种发展?

要是外人看见了,肯定会荒唐大笑。可作为戏中人,山田町一笑不出来。

她的吻让这个狗血病娇柴刀的故事有了一个吸人眼球的结尾,可想而知故事的评分会很高,然而,他的心中却无比酸涩。

他直到昨天,脑子里还在思考各式各样的日系剧情发展,而故事的结尾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作为创生者,很难不傲慢。他错误地预测了他的女主人公,她其实早就跳出了他以笔写成的框架,跳出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坟堆,亲自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以爱意告诉他——创生者,你错了。

她根本不是什么“扁平的病娇柴刀少女”,而是“芷翡”,她叫“芷翡儿”。

这个会爱会恨的女孩像是一团火,将他的疼痛烧得显露无疑,却又第一次烧上了他只作旁观者的心脏,烧得他无法忍耐其温暖。

一个少女的吻,一场错乱的人生。

一段阴差阳错的感情,一个错误的……故事。

“抱歉……”他说。

他无法接受她的吻,明明眼前是他年少时无比喜欢的女角色类型,然而,他的心里除了怜惜与愧疚,没有爱慕之情,只有对于小世界未来的期待与思考。

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当了太久的榜前玩家,终于也和苏明安那个家伙一样,被责任异化。

她哂笑一声,语速很快:“之前,我真的很想杀了你,制止我杀你的,不是我对你的爱意,是我在路上亲眼见到了,你救了很多人。”

“呵……庆幸吧!要是你一开始就接受了我的爱意,我真的会刺向你。幸好你一直拒绝我的爱,一路上帮助了无数平民,我才坚定了,你是个好人,我不该杀了你,直到我真的爱上你……”

“你这么做,是为了写出更好的故事,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积分,是为了救人……这让我该怎么办啊……”

“我爱你,我恨你……”她咬了咬嘴唇:

“我爱你,我恨你。”

雪落了下来。

山田町一的手背上,柔软的热度缓缓滑落,像一尾滑落的燕子。

他错愕地瞪大双眼,而眼前的少女身形渐渐透明,她的笑容逐渐变得苦涩而释然,身躯缓缓软倒,向下滑落。

他猛然抬头,看到飘落的大雪,穿过她透明的身躯。

她……她没有被草莓酥保护——她的灵气没有达标!?

她的人生太单薄了,灵气远不足够。

所以,她今天才会说出这些话吗?

山田町一感到自己后颈一痛,她似乎把什么东西放在了那里。

越来越多的雪,落在他的额头。

“还……还有什么机会吗!现在提高灵气还来得及吗,我这里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他下意识想挽留,即使不出自爱意,至少也是挽留一个人的本能。

她摇了摇头。

灵气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东西,根本来不及。

“那,我把我的登船位置让给你呢?我的实力还行,也可以去林音那边暂时避难,你融化得那么快……”山田町一连忙道。

“不行的……”

“那,我带你去雪落不到的地下!”

“那样也遮挡不了。”

“我带你去最深的海底,我认识一个超级厉害的海皇!”

“不行的……”

“我,我用身体挡着你,有我挡着,雪就不会落到你身上了……”

她看着他,睫毛颤抖着。

她看上去非常累,就像快要睡着了。

她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后颈,像是水晶的质感。

“这是我作为水晶族,持有的元素水晶,送给你。”芷翡儿咬着嘴唇说:“你会用到的。”

山田町一触碰了一下。

……

【元素水晶(紫级):“天天把死挂在嘴边的人,不是在期待死,而是在渴望爱。”】

【类型:召唤类道具】

【内容:捏碎后,快速召唤上百位水晶精灵为你作战。你可以选择一个地点定位进行投掷,改变召唤地点。】

【备注:她从不离身之物。】

……

“这是……”山田町一知道,这东西十分珍贵,应该是她的防身之物。

最后,她把这个东西给了他。

她的生命单薄得像一张纸。开始于贵族家庭的教条培养,像一朵菟丝花,平淡得如同一条直线,唯一让这条直线发生波澜的,是遇见了他。

这开始于一个阴差阳错的故事的开场,却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

他无意造成的每一个转折,是她生命里最精彩的部分。

如果没有他,她可能一直无法发现母亲的罪孽,一直待在自己的金丝笼里,直到大雪夺走她生命的那一刻。

他让她开始清醒,也让她开始痛苦。

他让她开始恨他,也开始爱他。

“呼……”

她的双手环绕着他的脖颈,呼吸牵引着他的心跳,他从来没有和女生离得这么近过,可他的心里没有半点旖旎。

“跟我说声‘再见’,好吗?”她小声说,呼吸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透明。

山田町一轻轻张开嘴,嘴唇像撕裂一样疼。

这一刻,他其实宁愿她是一个疯狂的病娇,而不是这么纯良的人,因为那种心里充斥着各种极端情绪的病娇,大概率灵气是够的。

“再……”见。

炙热的液体堵住了嘴唇。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眼泪。

啊,不是眼泪,是河流。

他望见了一条模糊的河流。

那是……自己高中时每天上学路过的河流,雪白的水流哗哗流淌,从视野尽头流向视野另一头,没有人的脚步能让它停留,它只是涌流,永远只是涌流。

每当看到那条河流,他都有种一头扎进去的冲动,结束自己被人霸凌的一生。后来随着世界游戏开始,随着他遇到苏明安等人,他的眼里逐渐有了颜色,他开始学会凭借自己赤脚淌过河流,那条河流从此消失在了他的脑海中。

然而,此刻,他再一次看到了那条河流,朝他涌来。

少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河流一样堵塞他的鼻息,令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苦涩,她的嗓音如浪潮挤压着他的胸腔,令他酸楚不已,直到她的头缓缓垂了下来,直到她心跳逐渐缓慢停摆——河流终于没过了他的头顶。

“我拿着柴刀追了你那么久,一举一动都按照你喜欢的病娇文学来,你……喜欢过我吗?”

哗哗,哗哗。

“我……”

哗哗,哗哗。

“一点点呢?”她问。

哗哗,哗哗。

“嗯……”

哗哗,哗哗。

“一点点点呢?”

“……”

她执着地确认一个答案,而他哑口无言。

河流吞没了他。

“……嗯。”

他终于还是发出了混杂的尾音,听起来像是肯定,其实,这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她凑近了他,最后的尾音混杂着白雪的清冷,缓缓融化。

她含笑望着他,只是一个对视,就看到了他眼底里的河流。

到最后,只剩几滴眼泪。

“……骗子。”

她看穿了他善意的谎言,抱着他的脖颈,很小很小地说:

“我爱你,骗子。”

“我恨你,骗子。”

那样的水流声,从年少流淌至今,终于再也无法离开他的耳朵。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别放下我……带着我一起走……”

“我会一直乖乖的……我不再伤害你了……”

白雪下坠,雪落满山。

山田町一向前伸手。

碎裂的白光飘向天际,与雪同色,再不分彼此。

刚刚还在怀里说话的,足以令他年少时期心动的女孩,再没有任何重量,化为飘舞的雪粒,唯有颈后的水晶,炽热发亮,兀自疼痛。

他触及自己的胸口,仿佛能听到心脏变质的声响,原来短短半年多,他早已不是擅长怦然心动的少年。世界游戏杀死了太多人,也杀死了他。

到底为什么……河边驻足的少年变成了榜前玩家山田町一。

哗——哗——哗——

水声淹没了他的双耳,他终于成了学校放学路上的那条河流。

“……”他闭上眼睛,胡乱地抹着自己脸上的液体:“真是……混蛋……”

他扣下后颈的水晶,凝望片刻,看向世界树的方向。

这颗水晶,系统备注里写了,可以远程投掷。

他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混蛋的事……他必须把这颗水晶,送给一个最需要帮助的人。只有那个人成功,许多人才能活着……

哈,哈哈……他可真是太混蛋了,所以,少年变成了世界游戏最后的“山田町一”……

他攥紧水晶,用力扔了过去。

水晶自带系统的距离加持,像利箭一样飞了出去,直奔世界树。

……

汪星空以为自己是局外人。

直到他忽然发现,芷翡儿变得透明的同一刻,房里的老奶奶的身躯也变得透明。

“等等——等一下!不对,这不对!”

汪星空顾不得旁观山田町一了,他连滚带爬冲进前院,破开房门,望见房间里,老人坐在摇椅上,膝盖上放着没有织完的毛衣。

他跌跌撞撞冲去,一把抱住老人的身躯,将手里的草莓酥塞进她手里,拼命大喊着:“怎么回事!奶奶,怎么回事!?”

或许是作为店主见识广的缘故,老奶奶的灵气比芷翡儿要高一些,她应该能被选上方舟,但是,但是她好像没有拿“草莓酥”!

她是故意没有拿吗?她不想去?

老奶奶睁开眼睛,轻轻看了眼汪星空,很快闭上,摇了摇头:

“新的世界……那里太远了,我……就在这儿了。”

“其实,我没想过我的灵气能达标,看来是那位年轻的新奥利维斯大人做了什么,才让我这老家伙的灵气也能达标,他一定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吧。”

“但是,看后院里的那位姑娘的情况,看来还是有一些人没办法登上去吧。既然名额有限,那我就算啦。我身上本来就有病,去了新的地方,也活不了几个月啦。”

“不行!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这次不能……这次我不能还看着你……你们在我眼前死去!”汪星空拿起旁边的鲜花,胡乱折成“草莓酥”的样子,塞进老奶奶手里。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草莓酥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失去了响应。

只有一双苍老的手,将一件快要织完的毛衣,塞进汪星空手里。

“啊——!!”

他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孤身一人游离于陌生世界的恐慌、失去友人的悲伤、得知自己只是npc的恐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听到他响亮的哭声,那双苍老的手僵硬了,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说起来……之前有个青年,曾来过我的店里,要了一束曼珠沙华……”老奶奶抬起头:“现在想来,他的样子还有点眼熟,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那样的孩子,他的表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还说,要让她这样的老骨头也能看到新世界里的花。

要谢谢他的祝福,不过,她就不去了,留给更想去的人吧。

“孩子,快走吧……你说过,要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对吧……”

“那是我记忆里的爸爸妈妈……”汪星空嚎啕大哭,坐在地上,边哭边打嗝,哭得泪流满面,极其狼狈:“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啊!我到底是不是汪星空!我的爸爸妈妈到底是谁啊!?”

“婆婆,我想你啊,我好想你啊……要是我再厉害一点就好了,你就不会,你就不会在门徒游戏里死去……要是我再厉害一点,这一次,我也可以带你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救不了……为什么,我是汪星空啊……”

白雪落下,晾晒的蓝布在庭院飘荡,院外一轮石磨盘腌渍得发亮。

“叮——铃——”

花房檐下,一条锈迹斑斑的铜风铃清脆作响。

泪眼朦胧的汪星空在这一刻,听到了许多欢呼声。

从街角、巷口、篱笆对面、花店外……传来的欢呼声。

“哈哈哈,我们被选中了!”

“太好了!比例出乎意料地高,没什么人不能登船啊!”

“新任奥利维斯大人太厉害了!”

“爸爸,妈妈,我们要去新世界了!”

喧闹的人群中,人们放声大笑、歌唱、拍手。

人群中央,有漂亮的女孩跳着舞,舞裙旋转,簪着鲜花,高声笑着期待未来的日子。她本以为自己的灵气不够,没想到成功被选中了。

到底是哪些人不愿走,把席位让给了愿意走的人。

昏暗的房间里,老人坐在摇椅上,膝盖上放着几件没织完的毛衣,望着欢庆的年轻男女们,露着微笑。

她浑浊的目光透过老旧的纱窗,望向天际遥远的航船。

啊……那可真是……壮观的大船啊。

她一辈子都没有看过海,却在最后看到了船……真是奇迹……

到底是怎样的、善于创造奇迹的孩子,带来了那艘奇迹的大船呢……

最后一点日光消逝了,取而代之,是漫天的文字与白雪。

“唰——”

像一场无声的落幕,像一场无声的启幕。

直到脊背上那只轻轻拍着的、苍老的手,逐渐滑落。

“啪嗒。”

房间里,唯有鲜花轻轻摇摆,黯然无声。

汪星空垂着眼泪,嚎啕大哭着,双腿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跪倒在地,跪倒在摇椅前,眼泪大颗大颗砸向地面。

“呜哇哇哇——哇哇哇啊——”

“婆婆,嘉熙琴婆婆,让我救救你吧……”

“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垃圾,我是个被舞台上的主人公拉下来的废柴……”

“废柴也想救你,废柴好想你啊……”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家。

他这些天,一直很想家。

想爸爸,想妈妈。

想巷子里的小狗,想食堂难吃的番茄炒蛋。

想那和平而平庸的每一日。

……

“爸爸……妈妈……”

……

“——让开!让开!我父亲的文稿造了凛族大人!凛族大人是我亲戚!!!”

“让开!快让开!”

一个嘴里喋喋不休的男子挤开人群,冲到纳兰法庭的救济点前。

他挥舞着手里破破烂烂的稿纸,叫嚣着:“我父亲已经病死了,造出凛族这么大的功绩,得算到我这个儿子头上吧!你们纳兰法庭得在新世界,给我安排个贵族身份吧!”

他的表情无比得意,旁人纷纷退避三尺。

“你父亲叫什么?”一身黑衣的吕竹青站在救济点后,相比于最开始,他现在衣冠整洁,脸色红润。普朗斯想让他待在安全的地方,是他自告奋勇要来救济平民。

“林何锦!我老子叫林何锦!”男人一脸笃定:“必须得给我个贵族身份吧!”

“什么?凛族大人已经出现了吗?”人们议论纷纷:

“用的还是一个平民的稿纸……”

男子挺起胸膛,骄傲地大笑:“是啊是啊,是我父亲的稿纸!所以某种意义上,我还算是凛族大人的亲戚呢!”

没有人会在这种场合撒谎,人们连连夸耀这位男子。

“大人的父亲有这样的功绩,大人以后肯定不一般啊。”人们纷纷赞扬道。

“这至少得安排一个贵族身份吧,毕竟父亲死了,儿子得受益吧。”

“是啊,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好像从没听说过林何锦这个名字,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大文豪吗?还是哪位大神穿了马甲?”

“肯定是某个超级大神,隐退用马甲创生。不然他的稿纸怎么能成为凛族大人的灵魂基底……”

“反正肯定不可能是个普通人……”

吕竹青皱了皱眉。按照常理,这确实是大功绩,只要核实,在父亲死亡的情况下,确实是这位儿子受益。

这时,吕竹青突然眼神动了动,露出几分讶异之色。

因为嚣张的男子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

而其他的所有人,都在向上浮空。

“是启程了!启程了!太好了!”人们高声叫起来。

“等等,我……我!!!”男子惊叫出声,他明明身上有草莓酥啊!为什么他没被保护,为什么他没能升空!

吕竹青缄默片刻,缓缓道:“你的灵气,没达标……”

应该是苏明安努力做了什么,导致灵气的标准变得低了很多。但即使如此,这位男子也依旧没有达标,可见他灵气之低。家庭环境对灵气的塑造很重要,明明有着那样的父亲,男子却……

“那个老家伙,我……”男子愣住了。

他忽然想到,其实有很多次,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叫他多读读书,不要成天喝酒赌博,但是,读了那么多书的老家伙都混得穷困潦倒,他当然认为读书和思考没什么用,钱才是真亲戚。

多少次,他在父亲的唉声叹气中冲出门去。多少次,他嬉笑父亲的稿纸只是一堆出版社都不要的厕纸,他怒斥父亲得罪了司鹊·奥利维斯,这辈子都前途无望。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存活居然根据这种荒谬的标准决定。

而那个穷困潦倒的病老头,那个左邻右舍都避之不及的霉鬼,会成为人们口中的“救世主”。

“你,你们不能抛下我!我的父亲是大功臣!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大贵族!我父亲的稿纸造了凛族!我是救世主的儿子!你们不能抛下我!!!!”

男子绝望地呼喊,不停挥舞着手里的稿纸。

吕竹青缓缓闭上眼。

“爸!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骂你没用,你活过来带我走吧!爸!!!”

哭嚎声渐渐消弭。

……

稿纸翩飞,恍若雪花。

……

“嚓,嚓。”

影来到了一处山坡的脚下,抬头望向山坡。

他故作潇洒地理了理自己的紫色长发,又确认了一遍自己戴好的金色美瞳,披好坠着金色麦穗的血色披风,向上走去。

这是受了“美瞳大师”徽白的启发,影动了动自己聪明的小脑瓜,想到了——既然换个美瞳就能换个身份,那他连假发和脸一起伪装,岂不是直接可以假扮成别人?

于是他弄来了假发、美瞳和衣服,戴上了遮住半边脸的口罩,又化妆片刻,s成了司鹊。

这并非他二次元瘾作祟,而是伪装成司鹊去接触一些关键人物,应该能弄来一些本体无法弄来的信息。

时间来不及,影只找到了一位关键人物,就在这山坡上。

他理了理衣领,拿出自己s老板兔的敬业度,施施然走上山坡。

山坡之上,一道纤瘦的身影静静伫立。青年的白大褂染满了灰尘,唇边吹着一片叶笛。终焉之雪近在眼前,他却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明明是一张年轻的脸,却眉目沉淀,像是染满了风霜。

青年听到了影的脚步声,却继续吹笛,直至吹完了一整首,他放下叶笛,淡淡道:

“这叶笛,还是你教我吹的。小时候捡到你的那几天,我像是踏在云间,走在梦里,飘飘忽忽了几十年……至今未醒。”

影走近了些,一阵风动,几缕紫色的长发刮过冉帛的眼角。

“也许是终焉已至,光暗合一,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冉帛依旧没有回头:

“我想起你这家伙是如何傲慢地改写一切,如何傲慢地掠夺了我的一切荣誉,如何将我弃如敝履。我想起了无数个潦倒的日夜,我想起了我被人唾弃的大半辈子,我想起了无数张沦为废纸的计算纸……”

影暗自咂舌,感慨幸好苏明安不是这样的渣人,表面上却充分发挥演技,淡淡试探更多着信息:“所以呢?”

“所以呢!”冉帛高声强调了一遍,似乎愤怒于这句话的傲慢。

他无比憎恶掌权者的傲慢,却仍暗暗期待着那种“没有苦痛与没有纷争”的新世界。

假定以文字构造一切,这世上就不会有伤痛吗?如果万物都能以文字改写,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无法治愈的癌症,只要几笔就能获得灵药。残疾人失去的双腿,只要几笔就能重新站起来。

但事实却超出了人们的幻想,治愈癌症的代价,是感冒反而变成了绝症。残疾人获得了双腿,正常人却反而出现了腿部增生疾病……世界的物理法则终究是恒定的,收获与代价原来是一对双生子。

平民获得了书写的权力,推翻贵族,就会成为新的贵族。勇者拿到了推翻王朝的宝剑,杀死恶龙,就会变成新的恶龙。最为锐利的笔锋可以改写一切,不拘于书写者亦是书中人——却唯独改写不了欲望。

巨大的权力体系从未改变过,只不过是从“军队”、“工资”、“职位”换成了“笔锋”,怎敢要求这世界从此变成无人作恶的伊甸园?不过是一轮新的循环的开始,不过是坐在下层、中层、上层的人们换了一批,依旧盖着同样的红章,写着同样的文件,敲着同样的键盘。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个性化的、浪漫的、自由的艺术,只有披着美丽鲜花表皮的同种类的野兽。

根系之下的泥土未变,阴暗的土地只能开出贫瘠的花朵,冰冻的湖水结不出正义。

“……我确实想错了。”影咳嗽一声,嗓音平静:“世上不存在乌托邦,也不存在伊甸园。凡是这些词,都是用来骗人的,以此催动人们的欲望。”

“我在意的是——”影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问题:“冉帛,你为什么在这里?”

根据他的信息,冉帛作为制造凛族的科学家,应该和徽白小白待在一起,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山坡上?

终焉之雪正在下落,这个人不要命了吗!?

冉帛转过身,张开双臂,神情似哭似笑:

“——这是我对你们的‘报复’。”

“报复?”影睁大眼睛。

“你知道吗?”冉帛露出近乎咬牙切齿的微笑,脸上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我给亲手制作的凛族大人,埋下了一条错误的‘红线’。”

“你真的成功制造出了凛族?”影诧异道:“他在哪里?徽白和小白把他带走了?”

“是啊!成功了!我这么一个渺小可笑被人摒弃的家伙,居然成为了新时代的‘救世主’之一!凛族大人,出自我这双卑微的手!”冉帛大笑道,自顾自道:

“那个透明得像果冻一样的凛族,他刚学会一些常识就被耀光母神袭击了,徽白和小白全力对抗,而我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就这么逃了出来,根本没人在意我的死活。”

“我不知道那位凛族大人有没有在袭击中活下来,还是被徽白他们带到了哪里,我不在意,但我——我证实了我一辈子的研究!”

他缓缓收回手,盯着自己的掌纹,神情近乎疯魔:

“可是,何其可笑,世界的未来,居然要交给一个人造出来的小孩子!而不是交给聪慧的智囊团和普罗大众的议席!罗瓦莎终于还是变成了一言堂。我甚至不敢想,假如那个凛族被教坏了怎么办,谁能制裁他,谁能引领他!?怎么能让唯独一座灯塔指引深海上航行的所有人!?”

影的眉头微微松开。

他分不清自己是仍在s,还是本心出言:

“我来制裁,我来引领,我来指引那座灯塔。”他平静地说。

像是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他仿佛回到了自己作为“第一玩家”的时候,那段斑驳褪色的记忆像是海底的沉船,几乎没有阳光能照进那场暌违已久的黑暗。

“你?你这家伙,你都沉睡了!鬼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冉帛怒喝:“你以为你自己的三观就有多正确?你只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深化了这个可悲的权力系统!被你间接害死的人不计其数!”

他再度张开双臂,冷冷地盯着影:

“我给那位凛族埋下的‘红线’,就是一条防止他肆意妄为的红线!”

“一旦他亲手杀了第一个人,一旦他开始作恶……他体内的衰老细胞就会自动启动,毁了他这个变质的家伙!”

“既然他的灵魂由林何锦那家伙的稿纸为基底而生成,他天生就是光明的、正义的领导者,我无力改变他成为世界领导者的命运,那就让我誓死加上第二道防线,让他永永远远做一个光明的、正义的领导者!世界不需要变质的灯塔,变质的那一刻,就是他死亡的那一刻!!”

冉帛的这番话,没有对于凛族的半点恨意。

却更像是对于无法改变的世界权力体系的悲哀,对于某种底线的固执坚守,对于万众统治的执着追求,对于自己亲手造出来的“孩子”的无可奈何。

作为科学家,他能做的不多,这种手段,是他唯一能顺从本心的红线。

既然要做世界的灯塔,那就永远做灯塔吧!

永远不得黯淡,永远不许倒塌!

既然他无法改变新世界的权力机构,既然万众听从凛族一人之命,那就让他埋下的红线成为那掌权者最有力的防腐剂!一旦变质,格杀勿论!

他知道自己做出这种事,迟早会被发现、清算,本该属于他的“救世主科学家”的荣誉也会被收回,他在新世界不可能得到敬重与礼遇,因为他算计了新世界的界主大人,埋下了一个死亡触发机制。

他渴望了一辈子的世界科学奖,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却被他亲手放弃。

从他埋下错误的“红线”的那一刻,根本没有自己要活下去的打算。

“如果你感到不满,如果你感到愤怒,那就——”冉帛张开双臂,面对着发丝飘舞的“司鹊”,狂笑道:

“杀死我!”

“逼我说出解除‘红线’的办法——向我证明,你自始至终是正确的!”

“向我证明,我的毕生心血活该成为你的踏脚石,我的实验数据活该被你一笔改写,我活该痛苦一生!我是……新时代科研路上的正确牺牲!”

时代的牺牲品,个人在滚轮面前如同砂砾。

可这砂砾,却也能刺痛巨人的双足。

他要成为最灼热、最粗糙、最刺烫的砂砾!让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天才也感到痛苦,要做一根最锐利的刺,狠狠扎进他们的皮肉。

——就让他这个旧时代的余烬熄灭在旧时代吧!就让他成为科学时代最后的愚人吧!就让他成为洞穴里执迷不悟的疯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他终于可以说出这个自己埋下的“红线”。人们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凛族已经诞生了,就算是有通天本事,也无法更改埋在凛族血脉里的东西。

他就这样,算计了未来的界主大人。他既完成了自己一辈子的科学夙愿,又坚守了自己的道德底线。

影震惊地眨了眨眼,他没想到自己的随意搭话,会得到这么大的信息量。

其实他知道,“让人造凛族成为【伊甸园】的界主”与“让苏明安成为【小世界】的界主”,本质上都是“人治”化为“神治”,毕竟世界已经进入了高维时代,个人伟力远超原有科技,把权力还给原有阶级,反而会造成更混乱的黑暗。这和战后的废墟世界异曲同工。

然而,若是“神”变质腐化,推翻的代价是巨大的。所以苏明安早就思考,一定要设立类似“介错人”的位置,或是为自己留下一片逆鳞,能让知情者方便杀死他。而且,他会逐渐退居幕后,把权力交给人品过关的榜前玩家,再经由漫长的时间,不刺激地过渡给人类自己。

相比于苏明安自己,罗瓦莎这边,却是作为科学家的冉帛率先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分明是最被辜负的人,却在为他无法踏足的伊甸园考虑。

井底的青蛙看不见天空。

奥利维斯的一笔改写,令他一辈子困居在狭窄的洞穴之内,眼巴巴望着洞穴外的天才带来火种,最后,他却凭靠自己走出了泥泞。

“是吗。”影的嗓音很轻:“所以,你才不打算登船吗。”

疯狂的科学家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救世主身份,自己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他以自己的性命作锁链,成为一条鲜血般的红线,牢牢锁住了新世界灯塔的正义与永恒,令凛族永远正直高洁。

新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允许他活下去。

白雪落了下来。

飘扬的白大褂开始溶解。

“你不是司鹊吧。”冉帛忽然说。

“嗯?”影睁大眼睛,不知道自己哪里s出了问题。

“因为他不会记得我,但你喊出了我的名字。”冉帛说。

“哈?”影感到诧异,随后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傲慢。创生者不会记住自己更改过的每一个角色,何况是小角色。

“我的执念,只困住了我一人。”冉帛微笑着看向山坡之下。

哪家的妇女抱着婴孩在安慰,田野里奔跑着土黄的小狗,石凳上坐着吹泡泡的少年,有死去的老人盖着白布。

尚未来得及熄灭的炊烟飘上来,黑白的鸟儿蹦跳着在屋檐上落脚。

有的人张口闭口便是“世界”,却怕是连青黄的麦穗都没摸过。有些人脚踩黄土仰望天空,却一辈子爬不出那口狭窄的井。

而他,他也要死了。

谁会记得?谁会在意?除了那位好心人……名叫“苏明安”的人曾真切到访过他的人生,试图改变他的苦难,真正困住他的人到底是谁?

“谢谢你最后……到访过我。”冉帛望着山坡之下,再度拿起了叶笛:“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他弄错了,他一辈子都弄错了。

年少时为了那个人而努力读书,考进了科学院。中年时因为那个人而穷困潦倒。晚年时嫉恨那个人。

他的一生仿佛一个回环往复的圆,受困于某一点,随后终生在那里绕圈。

而一切回到最初,他又成了年轻人。到头来,他或许应该记住额外几个名字。

那些……曾经劝他早日成家,照顾自己的同事。

抱歉,他一直以姓向称,从未记过他们的全名。

那个……想要向他表白,却死在实验意外中的女助手。

抱歉,他真的不记得她的名字了,现在醒悟了,也来不及去找她的名字。

能记住的,只有眼前的人。

怎么直到最后才醒悟呢,怎么直到最后才明白呢。人生的大彻大悟,怎么总是到悔之晚矣才来。

“我叫……”影犹豫了一会,哂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叫苏明安。”

他有一瞬间想脱口而出“我叫影”。这是世界游戏诸人一直对他的认知,时间久了,仿佛他就叫这个名字了。

但是,称呼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在这种场面下留个情,还是留“苏明安”这个名字比较好吧。万一,万一冉帛要回报点什么,还是回报给苏明安吧,那个人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

这一刻,影忽然察觉,自己的心态与冉帛有一瞬间的相似,居然也成了一个圆,受困于某一个人、某一点,随后一直在那里转圈,转圈,转圈。

那个人不也是自己吗?只不过是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只不过是更好运一点,没有沾上黑暗的气息……

影触碰自己心口,无法确认自己的心跳,亦无法确认自己脑中定格的是哪一种想法。他像是一台叮当作响的老虎机,灯光在苹果、西瓜、橘子的艳丽图案上跳个不停,周而复始。

“哦,是你……我知道你。”冉帛点了点头:“你为自己设好了‘红线’吗?”

影露出勉强的微笑:“嗯。”

有可能,他就是苏明安的“红线”。

那个家伙,不会让他来当最后的介错人吧。

“好,那我就……放心了……”冉帛微笑了一下,仰起头,静静地等待着大雪。

第一抹雪触上他皮肤,他的身形开始消融的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忽然怔忪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

接着,孩童般无措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

他呆呆地看了眼山坡之下的村庄,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眼走下山坡的影,心里像是挣扎得很剧烈、思考得很剧烈。

他像是一个突然睁开眼睛的孩童,对一切都在观察、好奇、思考。

但很快,他像是想好了,露出了一个洁净、柔软、恍若雪花的微笑:

“……我们好像来自同一个故乡呢,苏明安。”

影眼神一震。

他忽然想起那段第一次世界游戏的记忆里……榜前玩家的名单里,有着冉帛的名字。

而伊鸠莱尔说过,徽白等人即使跳下墨海,洗去了过去的记忆,也会有唤醒记忆的机会,不过只有一次。

冉帛的唯一一次机会,只有这个时候了。

死亡的时候。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们出自同一个故乡,却最终走向了不同的家乡。

为了故乡的光辉的未来,毅然流亡向宇宙,走向陌生的世界,被洗去了记忆。死亡之前,才想起自己是谁,才想起自己的亲人、朋友、同学,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才想起自己最初的故乡,叫“翟星”。

“唉……早知这样,我就不跟徽白他们一起走了。苏明安,你当时好像是……第十一名,对吧,现在都变成第一玩家了啊。”冉帛叹了口气:

“我当时好像在第七名到第九名之间窜个不停,要是我选择留下来,说不定能和你们掰掰手腕,哪像现在这样落魄。”

“真是……到了一个新的家乡,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现在也来不及看一眼我爸妈,虽然我在罗瓦莎活了几辈子,你们可才过去一年不到吧……”

无尽的雪仿佛滔天海浪,飘扬的白大褂仿佛一叶纯白风帆,青年在山坡上微笑。

他短短的发丝飘动着,白昼的光被拉扯得狭长,仿佛从他的背后,逐渐延展铺向了全世界。

他的手掌、手臂、额头、腹部……随着白雪的飘落而逐渐融化,像一个即将消失在新世界的阳光下的雪人。

影为了避雪,走下山坡,仰头望着他。

“你后悔吗?”影说:“后悔成为了翟星的指明星。”

——他们这些率先前往罗瓦莎的人,不就是其他玩家眼里的领航者与指明星?

“说后悔,有一点吧。你瞧,我混成这样,也没什么人记住我。要是我留在你们那,估计现在至少得是个与你们齐名的榜前玩家,得有几亿人记住我吧……”冉帛叹了口气,却洒脱地挥挥手:“晚啦,晚啦。”

“徽白那家伙都不后悔,我还后悔什么。”

“不过,他还没有恢复记忆,也不知道他到底后不后悔。真没想到,我和他以前就同为榜前玩家,最后还一起成为了科研同伴,造了凛族……”

“真是命运弄人……”

“不过,既然步子都迈出去了,也就不说什么回头了。”

“这至少证明了……”

他投下视线,忽然释然。

仿佛一辈子积蓄、沉淀、无法排解的苦痛,都在缓缓释放:

“证明了——我不是司鹊眼里,所谓科研路上的必要牺牲……”

“我的一生,从一开始就有价值,我是翟星的先驱者之一!我是率先踏向宇宙航路的指引者之一,我曾是榜前玩家——‘第一机械师’冉帛!而不是,一个被喜鹊随便改写了一生的可怜儿,不是一个创生时代面前微不足道反复挣扎的牺牲品,不是一个被天才与巨人的双脚碾落成泥的小丑。”

“这样的话。”

他将右手抚至胸口。

他的双眼沾到白雪。

他的眼珠滑落血痕。

他在雪中歌唱。

他在雪中微笑。

“——这一辈子不就够了吗?”

……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

鸟会飞翔,是因为它无法在海里生存。

鱼类进化出鳍,是因为它无法走上陆地。

它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从而进化出属于自己的器官与生理特征。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科研者们,当他们对于纯粹科研的理想已经无法被满足,为了生存,随之进化而来的,便是追名、逐利、欲望、贿赂、人情、排外团体。环境无法使纯粹的人生存,于是纯粹的人“进化”得不再纯粹。

曾经,人们希望自己永永远远做一个纯粹的人,直到,社会与时代犹如巨人的双足碾碎了一切,直到争权夺利之人踩着他们的脑袋向上走。

于是,鸟儿长出鱼鳍,鱼类长出翅膀。

——在罗瓦莎,这便是小猫载上座椅成为猫车,鸟儿长出鱼鳍开始采盐,韭菜的手脚自己生出镰刀,的原因。

可是,可是啊。

仍有人记得,在那广袤无垠的宇宙中,有一颗美丽而令人潸然泪下的蓝色星球。

在那里没有化为人的鸟,也没有化为鸟的人。

那里的人就是人,鸟就是鸟。但羽毛不长在人的皮肤上,长在他们的心里。能杀死人锋利的虎爪不长在他们的指尖上,长在他们敲打着的键盘里。能轻易掠夺珠宝的龙口不长在他们嘴唇上,长在他们签署的文件里。

那里与罗瓦莎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危险、丑恶、美丽,却是一些尚且保留了纯粹的人们,心中的家园。

……

“冉帛,我们的小骄傲!生日快乐,许个愿吧!我们的小天才,以后想要做什么?”

“爸爸,妈妈,我想做一个科学家!我要像电视机里的大人一样,造出能够飞向宇宙的飞行器——我要飞向宇宙!”

……

他终于飞向宇宙。

——假如我是一只鸟。

他道别了影,依旧在狂放地大笑,草莓酥就在他的脚边,但他没有捡起。直到白雪融化了他的喉咙,他仍在用嘶哑的喉咙大笑。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他的双眼已经沾了白雪,眼珠逐渐融化,只剩下恐怖的空洞。他便用这双融化的眼睛,眺望着乡野、炊烟与河流。

这不属于他的故土啊。

这属于他的故土啊。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他张开双臂转着圈,仿佛要拥抱天空,直到白雪彻底覆盖了他的身躯,山坡上仿佛仍能听到嘶哑的笑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先驱者长鸣而死。

他的头颅、躯干、双臂、双腿……逐渐融化,仿佛一滩崭新的雪。唯有几片白布,摇摇晃晃坠落在地。

山坡之上,终于再无鸟儿的歌声。

等冉帛消散后,影本以为那里已经空无一物,却没想到,刚刚冉帛消散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影惊讶地睁大眼睛,抬头望去。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烈烈风声中,仿佛响起了无声的嘶吼。

那道人影的样貌、身高,都与冉帛不甚相似,眼中却有着相似的决绝与疯狂。

由于冉帛是站在高处主动拥抱终焉之雪,雪势还不算过于剧烈,影迅速把那个新出现的人带到山坡下。

看清这个人后,影震惊地眨了眨眼:

“冉帛这家伙,确实是个天才……”

冉帛能造出凛族,自然也能再造出“他自己”。

他自知不会被新世界接纳,但如果他造出一个新的生命,这个新的生命当然可以登船。只不过,他的灵魂确实已经消散雪中,新的生命不过是继承了他的意志。

他将这个新生命埋在自己体内,并且设置了诞生条件:一旦自己死亡,即新生命诞生。

当他消亡的那一刻,新的生命从他的体内生长、诞生、睁开双眼。

——他让自己的新生命去登船,但不是为了享乐,而是成为第三道防线。在新世界的掌权者们变质之时,亲手送他们去死,防止“红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解除。

这样一来,只要保证海晏河清,只要保证变质的掌权者都死亡,就能最大程度避免他这一辈子悲剧的发生——仅仅因为得罪了当权者,孤苦一生。

对权力与恶意的制约,是这位先驱者穷尽一切做成的事。

他要保护无数个“自己”,保护无数个被迫害的“冉帛”。

“——我将成为他们当头的死亡利刃,送所有变质之人迎接最美丽的死亡。”

新生之人睁开双眼,望着自己由黑变白的头发,从白大褂换为黑长袍,仿佛一种倒置。

——从创造生命的科学家,变成除去生命的死神。

创造,是为了正义。

毁灭,亦是为了纯净。

“你……叫什么名字?”影望着这个新的生命,缓缓开口道。

“你是‘我’的朋友吧,你好,初次见面。”白发的新生命挥了挥手,勾起唇角。

他摸着由黑变白的头发,性情已然完全不同,像是由创造者向死神的一种“倒置”。

“我会监管那些掌权者,在他们变质之时,亲手送给他们甜美的死亡……”

“我的名字叫……”他感受着这种完全相反的倒置,右手一张,唤出一柄漆黑的镰刀,玩味一笑:

……

“柏冉。”

……

冉帛在消散前仿佛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站在一棵树下,望着一只满身血迹的喜鹊。

“那只喜鹊受伤了,从天上掉了下来,我们应该照顾它。”妈妈在旁边说。

冉帛静静看了小鸟一会,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不是喜鹊,那是凤凰,那是大雁,那是老天的宠儿。就算没有人照顾,它也会重新飞起来的,我才不要照顾它。”

“妈妈,我们回去吧。”

他牵着妈妈的手,走回了房间。

房间里,弟弟泽尔正在做功课,作文题让他眉头直皱。

泽尔看见冉帛,扁着嘴说:“哥哥,我不想学文科了!我想学科学!不是有人说嘛,未来是理科的天下,文科只能跑猫车和送韭菜。”

冉帛摸了摸弟弟的头,笑着说:

“好。”

“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学作文就写作文,想做题就去做题。文和理本来就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哥哥,你以后想做什么?”泽尔眼睛闪亮望着他。

“我,我啊……”冉帛抬起头想了一会:“我应该……还是会去做一个科学家吧。”

“还是?”

“嗯,因为这是我真心喜欢的东西啊……”

……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山坡之下,影问。

柏冉想了想,笑道:“那个家伙死前,最后给我留下了一个命令。”

“什么?”

“【帮助一个叫苏明安的人】。”

影睁大了双眼。

片刻后,他柔和了双眼,回道:“那跟我走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给出自己的本名,你根本不叫苏明安。”柏冉道:“罗瓦莎轮回过很多次,我不是第一次诞生于世了,我知道苏明安不是你。”

“我真的叫苏明安。”影说。

“骗谁呢。”柏冉说:“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帮你的。”

“好吧。”影耸耸肩:“那你就当我喜欢spy吧。”

他可以s很多人,老板兔、司鹊……但在世界游戏里,却不能是苏明安。

“对了,因为我是实验产物嘛,和正常人有些区别。他用了一些灯塔水母的血肉制造我,所以我特别抗揍。”柏冉道:“可以尽情打我,我只会爽。”

“那你去做肉盾吧,正好世界树那边缺肉盾。”影不客气道。

“你现在可以打我一巴掌吗,我特别想感受一下,伤口到底会不会恢复……”

“滚。”

“求你啦,我好奇心很重嘛,试一试,就扇一下,好不好?”

“滚啊!”

……

命运在狂风中怒号,

它仿佛发出叙述的声音。

它说,传说中,曾有一位伟大的救世主。

那是在罗瓦莎很久很久以前,历史也无法记叙的年代。

那位救世主,为了世界的稳定,决定以身化树,化作这个世界的一棵大树——成为世界本身。

以根系调控土壤、苍山、河流、田野,以树冠调控云朵、雨水、天空,以果实哺育生命,以枝叶感知天地。

那位救世主,有两位昔日的同伴,一人名为“穆队”,一人名为“伊鸠莱尔”,分别成为大脑与守望之人。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年代,有人说,那是第一纪元之前,然而罗瓦莎的纪年循环往复,第一纪元·勇者纪——第二纪元·创生纪——第三纪元·仙道纪——第四纪元·恶魔纪。当光面往前一格,暗面等量往后一格。四个纪元作圆周运动,像一道螺旋形上升的轮环。

有人说,是某个纪元的114年,世界树诞生了。它经历了独立战争、神坠日、伊甸之战、恶魔之战……

可惜的是,活到今天的人,已经不知道化作世界树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什么姓名。

苏明安也一直很好奇,那位伟大的救世主到底是谁,但他已经得不到答案。世界树拒绝打开【世界屏障】,甚至声称要毁灭人类,在漫长的岁月里失去了人性,必须摧毁它。

洁白的神明安,与金红色的诺尔。

漆黑如鸦羽的苏明安,与他身边的茜伯尔、朝颜、单双等同伴。

“轰——!!!”

巨响轰鸣。

深蓝的光辉如同彗星般从远方划来。

——伊莎贝拉等科研者的歼星炮轰来。

“哗啦啦——!”

白光浮现,流入苏明安的身躯。

——林音等人的祈祷化作信仰之力涌来。

“叮——!”

清脆之声。

一颗水晶穿过树洞落来,化作一颗颗生长的水晶。

——山田町一抛掷的水晶落来。

“唰——!”

体内仿佛涌出丰沛的能量。

——影的那边,柏冉给予的灯塔水母的能量涌来。

万众聚集处,群星璀璨时。

诸人之故事,皆汇于他身。

而苏明安缓缓打开了一本书。

与其说是书,不如更像一颗蔚蓝的星球,萦绕着深蓝的海与洁白的云雾,呈现百分之三十的陆地与百分之七十的海洋,书页犹如云雾般在这颗圆体上涌动,四周萦绕着星辰般的光辉。

这是“小世界”的“世界之书”。

趁着单双他们拖住诺尔之时,苏明安将手掌按在书页之上。

“叮咚!”

……

【苏明安,你确定?】

这一次的系统提示无比简洁。

……

“确定。”苏明安说。

蔚蓝的球闪烁,他的形体开始变得透明。

他双手捧着蔚蓝的小星球,将它捧至胸前,宛如捧着一颗珍宝。

所谓“化作世界树”,是作为一个世界的至高之人,不再以独立的形体行走于世界,而是将灵魂与形体都融入世界之内。

像是一台电脑,它有鼠标、键盘等外设,但现在,这些外设都化作了屏幕内的程序。

小世界的一切信息,在他的眼前飘过,这一刻,他突然有了种身为神的实感——他可以感知到小世界的任何角落,看到任何匆匆行走而过的人。

他将领会这一切灵知,放弃自我的存在,以身融入世界。

他的思维蔓延之处,便是他掌握之处。他的所思所想,即是小世界的法则。

他化为了冰山之下的集体无意识。

理念即世界——属于理想主义者的浪漫,它竟然存在于现实。

倘若,理想中的推崇之物真正存在于现实,是现实事物存在的本源基底——那么现实当被称作理想?亦或理想属于现实?

看呐,唯心主义竟然被承认了!

看呐,头脑中的理念竟然可以造就世界!

墨金色的羽毛笔摇曳生辉,苏明安睁开双眼,双目宛如炽烈的太阳。

——太阳与太阳在这一瞬对视上。

他望见了诺尔的眼神,那双蓝色的双眸有一瞬间呈现出哀伤。

“嗒。”

单双等人拼尽全力拦住诺尔,茜伯尔的轮回权柄、朝颜的生命权柄、单双的恶龙血脉……令世界树发出撕裂般的声响。

盛放的曼珠沙华、倒流的时间、咆哮的巨龙,投映的影子宛如燎烧的火焰。

“嗒。”一声脚步。

满身白霜的神明安走来。

他的影子在火光下纵情描摹,宛如浪潮之下缓缓褪去又平复的沙滩。

诺尔应对其他所有人,而神明安应对苏明安。

“唰!”金晃晃的亚尔曼之剑握在神明安手中,他的脊背连接着世界树的根须,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注入他的身体。

“这枝叶像是白色触须。”苏明安看了眼,推测道:“是你获得‘观测’权柄后,接近一级神的实力让你拿到了什么技能,能够让你共享世界树的力量?”

“十分正确。”神明安淡淡道:“技能名为‘共生’。”

“不错的技能。”苏明安道。

“你知道世界树究竟是谁吗?”神明安忽然道:“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我不在意。”苏明安道。

他已经选择了以身化树,世界树是必须摧毁之物,无论是谁化作,它都不能拖延他的行动。

“那,来——”

神明安举剑。

剑尖指向苏明安,略有下垂。

祂没有后退。

“——继续我们那场没有完成的剑斗。”

……

这个世界由文字化作。

文字是文字,书是文字,草莓酥是文字,科学定律是文字,人是文字,事是文字。

通过对于“剧忆镜片”的剪贴,可以让事物都发生改变,并产生合理的逻辑联系。

它像一张无形而诡谲的网,用每一个字母与标点符号,将人们笼络于这繁杂与精确的封闭系统中。

聪慧的人,便会利用这些文字。

“铛——!”这是苏明安与神明安碰撞的第一下。

吞下“乐子恶魔神格”的二级神,和拥有“观测”权柄的一级神,碰撞之下,当然是前者吃亏。尤其是,苏明安还在进行化树的过程,他的大部分力量与灵魂正在转移向小世界。

他没有硬碰硬,而是露出了狡黠的微笑,“铛唧”扔出了一块镜片。

……他手里还抱着球,谁要和神明安剑斗?

聪明人要用聪明人的战斗方法。

神明安警觉地侧身,没有碰触,然而,镜片落地的那一刹那,周围景象骤变——

不再是遮天蔽日的世界树、波光粼粼的河流、咆哮的恶龙、飞舞的花叶。

而是一间欧式房间。一位猫耳女仆端着菜肴站在神明安面前,面对祂刺出的剑刃。

神明安愕然一瞬,察觉到她没有任何武力,下意识偏转剑刃,从她的肩膀错身而过。

随后,猫耳女仆一拳打在祂腹部。

一股剧痛传来,神明安垂眼,望见猫耳女仆狡黠的眼神。

“你用神力,我用文字。”猫耳女仆无声开口,眼神赫然是苏明安。

……

“咔嚓——!”

【你的剧忆镜片剧忆镜片·“猫耳女仆的拒绝”已碎裂。】

……

苏明安的故事,立即随着第一块剧忆镜片的碎裂,评分从83的高分骤降到69分。

故事缺乏了开头的情节,没头没尾,显然失去了高分。

不过——既然要决定摧毁世界树,谁还在乎这些高分?能评价这些故事的,只有得到拯救的翟星人和罗瓦莎人,而非高高在上的局外者世界树。

这个从副本开局就一直苦苦打造的故事,这个饱含小人物血泪与挣扎的故事,最后并没有成为任人点评的“艺术品”,而是成为了刺向世界的“武器”。

起初,它是送给世界树的礼物。

最后,它是摧毁世界树的利刃。

下一刻,第二枚剧忆镜片碎裂。

“咔嚓——!”

……

【你的剧忆镜片·“第一幕·琉锦初临红塔国,血族众议游戏日”已碎裂。】

【故事评分:69→63】

……

【——话说那创世纪182年,龙谷的帝皇苏醒,他睁开暗金色的眼眸,宣告着所有自伊甸之战陷入沉睡的巨龙,已然完全醒来。】

……

——话说,

——那龙谷的帝皇苏醒。

黄金巨龙咆哮,睁开比烈日更为耀眼的瞳孔,望向神明安。

“嗷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