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锦 作品

第284章 素手点局

幽篁居。

薛绥半靠在临窗的引枕上,左臂的伤处裹着素白细布,倒是不怎么痛了,却在愈合时生出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

丝丝缕缕,扰人心神。

锦书端着药走了进来,见她手里拿着一卷佛经,目光落在庭院里盛放的情丝花上出神,忍不住暗叹一声。

“姑娘,该进药了。”

薛绥微微颔首,动作轻缓地接过温热的药碗,用小匙轻轻搅动几下,吹散氤氲的热气,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啜饮。

苦涩的药在舌尖蔓延,她面不改色。

“外面……如何了?”薛绥咽下最后一口药,将空碗递还给锦书。

锦书顺势接过,低声回禀。

“郑国公府那边乱成了一锅粥,郭老国公病势沉重,听说就在这几日了……刑部那边提审了郭大公子好几次,他起初还喊冤,后来便只是沉默,咬死了不松口,什么也不肯招认。至于薛二老爷和张郎中的事……”

顿了顿,她声音压得更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郭家狗急跳墙,杀人灭口的,也有说……是太子殿下手段酷烈,排除异己的。总之,眼下人心惶惶呢。”

薛绥神色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袖口。

“意料之中。只是可惜了薛二老爷,本可以在江州好好地做一个安稳的地方官,却无端被卷进来,成了枉死鬼……”

“姑娘。”锦书犹豫了一下,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

“您说,太子殿下那边……会不会疑心到我们头上?”

薛绥唇角极淡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若连这都参不透,就不是李肇。”

“可是……”

锦书还是有些担心,“我们和太子殿下这般周旋……也算是与虎谋皮。万一他日,太子大业功成,觉得姑娘知晓太多,或是……碍了他的路……”

世事无常,锦书的担心不无道理。

现在的李肇看似重情重义。

来日他龙袍加身,可会念及情分,犹未可知。

帝王心术岂会受私情牵绊?

薛绥站起身,走到半开的窗前。

清冽的清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这世上没有恒久的敌人,也无恒久的朋友,只有实在的利益。如今李肇需要我,我也需要他。这就够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走一步,看一步罢。李肇这个人呐……”

如何?

锦书侧耳聆听。

薛绥却没有说下去,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端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锦书道:“端王殿下这几日焦头烂额。他府里的张侧妃娘家,因张郎中那桩事……闹得不可开交。张夫人日日对人哭诉,说张郎中是被人陷害,硬被工部的王启年大人和户部的马元魁大人,叫去软玉楼谈什么生意的,结果不明不白淹死在浴桶里,死得这般不体面,连累女儿在端王府也抬不起头。张家的人甚至跑到王家和马家去闹过,就差反目成仇了……几个家族依附的都是端王,端王殿下夹在中间,甚是难做……”

“哦?”

薛绥那笑意极冷,也极淡。

“李桓深谙世故,会借坡下驴的。”

锦书一怔,刚想再问些什么。

门外便传来如意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薛绥微微一怔。

自上次李肇离去,已足足有半个多月未曾踏入幽篁居,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今日突然造访,必是又有新的波澜。

她低头,抚过腕间的疤痕。

“扶我更衣。”

如意应声上前,小声地补充道:“姑娘……郭三姑娘也来了……”

薛绥动作一顿。

如意觑着她的脸色,语气有些难言的忐忑,“是……是跟太子殿下前后脚到的。殿下让郭三姑娘在偏厅候着,我瞧着,眼睛都哭肿了……”

薛绥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随即归于平静。

“知道了。且去见见吧。”

-

偏厅窗牖紧闭,暖炉里散着热气,一丝寒风也透不进来。

薛绥裹着一件素锦夹袄,扶着锦书的手出去。

郭云容坐在榻边矮墩上,手里攥着一方揉皱的帕子,鼻尖哭得通红,一袭水绿色的罗裙,衬得细腰不盈一握,很显单薄。

仅她一人在堂,不见李肇。

薛绥平静地合十。

“郭三姑娘。”

郭云容抬头看到她,眼圈便唰地一红。

“薛姐姐……”

声音哽咽破碎,再接下去的话,便说不出来,只剩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滚落……

薛绥走近宽慰地拍了拍她,郭云容竟是扶住她的胳膊,又要屈膝下跪。

“云容实在走投无路,厚颜来求姐姐了……”

薛绥眉头微蹙,示意锦书扶住她。

“地上凉,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一种大病后的虚弱,但温和依旧。

“锦书,给县主奉盏热茶。”

郭云容看她亲近,心下安定了一些。

锦书很快将一盏滚烫的姜枣茶,放在郭云容手边的矮几上,轻声道。

“县主暖暖身子……”

郭云容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微微颤抖,目光只敢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不肯与薛绥对视。

“薛姐姐,云容不该来叨扰你的……”

她脸皮薄,想着出口的话,心下煎熬。

薛绥也不催促什么,只静静等着。

待她情绪稍稍平复一下,才递上一块杏仁酥。

“吃些甜的,便不会那么苦了。”

郭云容深吸几口气,才抬起泪眼,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抽抽噎噎地出口。

“薛姐姐……云容今日求着太子殿下带我前来相见,愿就冒昧,又听说你身子不大好,更是心中有愧。可云容实在没了法子……”

她哽咽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入茶水中。

“祖父咳血不止,水米不进多日,大夫说已是油尽灯枯,快不行了……大哥在刑部大牢里,音讯全无,也是不知死活……从前那些交好的姐妹,如今都避我如同瘟疫……云容知道姐姐是个心善仁厚的……只能求到姐姐跟前……”

薛绥安静地看着她,待她哭声稍歇,才缓缓开口。

“你要我如何帮你……”

郭云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云容想求姐姐念在往日情分,替我在太子殿

她声音颤抖着,带着卑微的乞求,情急之下,甚至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薛绥的衣袖。

“只要能保全父母家人,云容什么都愿意做,姐姐让我如何,我便如何……”

薛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片刻,才沉沉一叹,拿开袖口。

“郭三姑娘,若你只是想让我去找太子殿下为郭家说情,我做不到。”

郭云容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薛绥继续,语气平淡却也真诚。

“太子殿下奉旨查案,背后有陛下天威压阵,有满朝文武盯着……我一个方外之人,空口白牙地求情,能有几分分量?殿下又凭什么听我的?郭三姑娘,你大哥郭照怀和你二叔郭明远,所犯何罪,你应当心知肚明……”

郭云容嘴唇翕动着,想辩解却又无力。

“我娘说……那都是底下人做的手脚,我二叔和大哥……只是监管不力……再说,京里哪个勋贵府里,没点糊涂账……”

她越说越小声。

因为薛绥的视线越来越暗。

“我知姐姐为难……”

“不是为难。”薛绥目光锐利,直刺人心,“是西疆冻馁而死的将士尸骨未寒,冤屈未雪。是他们的父母妻儿尚在哭泣……这样一笔血债,涉及军需贪墨大罪,岂能用一笔糊涂账,或是监管不力搪塞过去?”

字字诛心,句句带血。

郭云容脸色煞白,只剩下羞愧和无助的泪水,无声滑落,绞着绢帕,身子止不住地轻颤。

“可云容身为郭家嫡女,从小受家族庇护,锦衣玉食长大,未曾受过半分苦楚,不能眼睁睁看着郭家败落,父兄叔伯身陷囹圄,什么都不做……薛姐姐,你教教云容,眼下该如何是好……”

暖阁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炭火噼啪,更显寂静。

良久,薛绥的神色缓和了一丝,轻轻叹了口气。

“你我相识一场,郭三姑娘于我亦有旧情,今日你特意前来,若只是为你谋划一二,我自当尽力……”

郭云容眼睛一亮。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薛姐姐,你说。只要能救家里人,云容什么都听姐姐的……”

薛绥端起面前微温的茶水,浅啜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循循善诱。

“此事也并非全无转圜。如今郭家深陷泥沼,成为众矢之的,难免墙倒众人推……但诚如你所言,京中勋贵府邸,盘根错节,积弊深重,牵涉军需钱粮的糊涂账,绝非郭氏一家独有。郭家若能在此时,拿出一些确凿铁证,就算不能自证清白,也能拖人下水……”

郭云容愣住了。

“姐姐,云容愚钝,不大明白。”

薛绥微微前倾,指尖轻点在她手背上,字字清晰。

“法不责众。揭发有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