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狩猎岩甲狼兽的疲惫还深深刻在骨子里,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肌肉在抗议。但在这个世界,活着的人就没有休息的权利。
"磨蹭什么?"阿草回头吼道,声音震得岩壁上的苔藓簌簌发抖。
这个被强行分配给他当"阿姆"的女人正拎着两个巨大的兽皮水囊,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再慢点,石婆的火塘都要凉透了!"
子辉加快脚步。他的靴子踩碎了路边几株荧光蘑菇,蓝色的汁液溅在兽皮靴面上,留下诡异的斑点。
抬头望去,穹顶的苔藓正从暗绿色慢慢变成浅绿——这是这个世界独特的"黎明"。
巨石潭就在部落边缘,紧挨着那座仰天长啸的狼形巨岩。
潭水永远平静得可怕,幽绿得像一块巨大的翡翠。
子辉还记得第一次被大猫倒提着扔进这潭水时的感觉——冰水灌入肺部的刺痛,以及突然涌入脑海的陌生语言。
"拿着。"阿草把一个皮水囊塞给他,自己蹲在潭边,用手舀起一捧水大口喝下。水珠顺着她花岗岩般的脖颈滚落,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子辉刚俯身准备打水,目光再次被潭边那一排排石板吸引住了。这些他之前就见过,但从未仔细看过。
今天不知怎么,或许是光线刚好,他鬼使神差地凑近观察。
石板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块上面都拓着一张人脸。
子辉伸手拂去最边缘一块石板上的苔藓,露出一张年轻男性的面孔。轮廓粗犷,眉眼深邃,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阿姆,"他用这个拗口的称呼问道,"这些石板是什么?"
阿草头也不抬:"葬碑。"
"葬碑?"
"嗯。"阿草终于装满水囊,直起身子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族人出生后,就把脸拓在石板上,放在这儿。"
子辉一愣:"就这样?"
"不然呢?"阿草奇怪地看他一眼,"挖个坑?浪费力气。"
子辉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继续查看那些石板,发现越往里走,石板上的脸越古老,有些已经风化得只剩模糊轮廓。
他不由自主地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
那里立着一块比其他石板都大一圈的黑色石片,表面光滑锃亮,像是经常被人擦拭。
子辉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一张苍老却威严的脸渐渐清晰——皱纹深刻,眼神锐利,嘴角微微下垂,仿佛永远在思考什么严肃的事情。
石婆的脸。
"这..."子辉猛地回头,"阿姆!这块葬碑上的人,怎么长得和石婆一模一样?!"
阿草走过来看了一眼,神色如常:"那是上一任石婆。"
"上一任?"
"嗯,每一任族长都叫石婆,死了就拓脸在这儿。"阿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天的狩猎计划。
"现在的石婆是她女儿。"
子辉瞪大眼睛:"所以...这些葬碑,全都是部落历代族长的脸?"
"不全是。"阿草摇头,"只有族长和立过大功的战士,拓脸石板,才能算是葬碑。"
子辉低头看着那块酷似石婆的葬碑,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他注意到这块葬碑周围的地面特别干净,像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那...这些葬碑,就只是纪念?"子辉追问道。
阿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当然不止。"
她走到葬碑前,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按在石板上,低声念了一句古老的咒语。
刹那间,子辉感觉周围的空气微微一震,潭水泛起诡异的涟漪,而那些葬碑上的脸...似乎动了一下。
"葬碑封魂。"阿草收回手,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族人死后,魂被封在里面,会一直守护部落。"
子辉头皮发麻:"你是说...这些石板里,真的住着死人的魂?"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兽群不敢轻易靠近部落?"阿草哼了一声,"它们怕的不是活人,是这些葬碑里的魂。"
子辉盯着那些石板,忽然觉得背后发凉。他之前以为这些只是普通的墓碑,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最让他不安的是,他分明感觉到那些石刻的眼睛在看着他。
"那...石婆知道我能看见这些?"
"当然知道。"阿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踉跄,"狼石选中了你,葬碑自然也会认可你。"
子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如果有一天小爷我死了…...我的脸也会被拓在这儿?"
阿草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潭边回荡:"想得美!你得先为部落立大功才行!"
她拎起水囊,大步往回走,嘴里还在念叨:"不过嘛,你要是真死了,阿姆我会求石婆给你封魂..."
子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又回头看了看那些葬碑。最古老的那块石板上,上一任石婆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他,目光如炬。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子辉突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孩子…..."
他猛地转身,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但那声音又响起了:"看
子辉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发生奇怪的变化——它慢慢拉长、扭曲,最后形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形。
影子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和刚才一样的声音:
"小心......石婆…..."
子辉倒退两步,差点跌进潭里。等他再定睛看时,影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他感觉所有的葬碑都在看着他。
"喂!小水!"阿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发什么呆呢?快跟上!"
子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诡异的葬碑,快步追上了阿草。
回部落的路上,子辉忍不住问道:"阿姆,葬碑里的魂…...会和人说话吗?"
阿草的脚步顿了一下,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好奇。"
"正常情况下不会。"阿草的表情变得严肃,"除非…..."
"除非什么?"
阿草摇摇头:"除非它们觉得有必要警告活人。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子辉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不说出实情:"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阿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再追问。两人沉默地走完剩下的路,部落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当天的晚餐是昨晚猎到的岩甲狼兽肉,用热灰坑焖得酥烂。子辉坐在火堆旁,食不知味地嚼着肉块,耳边不断回响着那个沙哑的警告。
"小心...…石婆…..."
这是什么意思?是警告他远离石婆,还是让他小心对待石婆?那个声音又是谁的?上一任石婆的吗?
"小水,发什么呆?"大猫粗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个两丈高的巨人正用兽骨剔牙,铜铃大的眼睛盯着他,"肉都凉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子辉勉强笑了笑。
"第一次狩猎都这样。"大猫拍拍他的背,差点把他拍进火堆里,"明天教你用真正的武器。"
夜深了,部落渐渐安静下来。子辉躺在石屋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月光(其实是某种发光苔藓的冷光)从石缝中渗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翻来覆去,最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溜出了石屋。夜晚的部落静悄悄的,只有守夜的大猫坐在哨塔上,正打着瞌睡。
子辉避开守夜的视线,再次来到了巨石水潭边。夜晚的潭水黑得如同墨汁,那些葬碑在微光中显得更加诡异。
他鼓起勇气,走到那块最大的葬碑前,低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警告小爷我?"
一阵沉默。
就在子辉准备放弃时,石板上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石婆的雕像仿佛活了过来,嘴唇蠕动着发出声音:
"我是......上一任守护者......小心现在的石婆......她…..."
声音突然中断,因为一只枯瘦的手搭上了子辉的肩膀。
"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做什么?"
子辉浑身一僵,慢慢转身,对上了石婆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老妇人拄着骨杖,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更深了。
"我...我只是..."子辉结结巴巴地说。
石婆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葬碑上,又移回来:"你听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
石婆突然笑了,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葬碑里的魂有时候会说些疯话,别太当真。"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对了,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习部落和失落之地的事。"
子辉愣在原地,看着石婆佝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他再次看向葬碑,上面的脸已经恢复了石雕的静止状态。
但刚才的警告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小心现在的石婆…..."
这个只有石婆、大猫、阿花、阿草、小山和自己的狼人族小部落的秘密,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
次日清晨,子辉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石婆的石屋前。老妇人已经坐在火塘边,手中握着一根刻满符文的兽骨。
"坐。"石婆头也不抬地说。
子辉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对面。火塘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照亮了石婆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
"小水,你可知道为什么只有族长和战士的拓印脸谱,才能算作葬碑吗?"石婆突然开口。
子辉摇头。
"因为只有他们的魂够强,能镇住外面的东西。"石婆的骨杖指向部落栅栏外的黑暗,"那些游荡的,饥饿的…...,一个个没心没肺的……"
她突然抓起一把炭灰撒向火塘,灰烬在空中形成诡异的形状,像是某种张牙舞爪的野兽。
"葬碑是我们的第一道墙。"石婆的声音低沉,"第二道是活着的战士,第三道…..."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这里。"
子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从今天起,你要学习如何与葬碑沟通。"石婆从怀中掏出一把骨粉,"这是历代石婆的骨灰,能帮你听见它们的声音。"
子辉咽了口唾沫,看着石婆将骨粉撒在他的掌心。粉末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胳膊直窜上来。
"现在,闭上眼睛。"
当子辉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站在碑林中央,但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石碑上的面孔变得鲜活,他们的眼睛在转动,嘴唇在蠕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能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新来的..."
"狼石选中了他…..."
"他能听见我们…..."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子辉转头,看见那块最大的玄黑葬碑前,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白发,断眉,正是上一任石婆。
"时间不多了…..."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现在的石婆...…她是...…"
声音突然被一阵刺耳的骨哨声打断。子辉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石婆的火塘前。大猫正站在门口,脸色凝重。
"石婆,东边哨塔发现兽群踪迹。"
石婆立即站起身,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准备迎战。小水,你跟着阿草。"
当夜,兽群果然来袭。
子辉站在栅栏后,看着黑暗中无数双发光的眼睛。但奇怪的是,那些野兽始终不敢靠近碑林的范围,只是在远处焦躁地徘徊。
石婆站在祭坛上,骨杖有节奏地敲击地面。随着每一声敲击,碑林中的石碑就亮起一层微弱的红光。野兽们发出恐惧的嚎叫,最终退回了黑暗之中。
事后,子辉问阿草:"为什么那些野兽这么怕葬碑?"
阿草正在磨她的石斧,闻言抬起头:"因为它们知道,葬碑里的魂比活人更难对付。"
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活人只能杀死它们,但魂…...能让它们永远痛苦。"
子辉打了个寒颤。他终于开始明白,在这个残酷的失落之地里,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而石婆,就是连接生与死的桥梁。
几天后的夜晚,子辉又一次偷偷来到碑林。这次,他没有去找那块玄黑葬碑,而是站在碑林中央,将石婆给他的骨粉撒向空中。
"我想知道真相。"他低声说。
风突然变大,吹得碑林中的石碑发出嗡嗡的共鸣声。所有的面孔都转向他,他们的嘴同时张开,发出同一个声音:
"石婆的女儿...…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子辉转身,看见石婆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骨杖高高举起。
"我警告过你。"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有些秘密,知道得太早只会害死你。"
骨杖落下,世界陷入黑暗。
当子辉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绑在祭坛上。石婆站在一旁,手中握着一把骨刀。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秘密,"她的声音里带着子辉从未听过的疲惫,"那我就告诉你。"
骨刀划过子辉的手掌,鲜血滴在祭坛中央的凹槽里。血顺着刻痕流淌,逐渐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
"现在的石婆…...不是我女儿。"老妇人低声说,"她是…..."
就在这时,部落的警报声突然响起。远处传来野兽的咆哮,但这次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近,都要疯狂。
石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它们突破了葬碑..."
她猛地转向子辉:"跑!带着阿草和大猫,往心室天柱的方向跑!不要回头!"
子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第一头巨兽冲破栅栏,向祭坛扑来。石婆举起骨杖迎了上去,她的身影在兽群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
子辉转身就跑,耳边是石婆最后的喊声:"记住!葬碑的魂永远守护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