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那个有严苛秦法却可能给予“功赏”的地方,那个有秦左庶长那般人物的地方,那个神秘青衣人指引的方向。
那里,有他渴求的“秩序”,一个能让他不再仅仅代表乡野贱民、不再任人践踏的可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用力,仿佛要将茅屋中积郁多年的阴冷酸腐之气彻底置换出去。
随后,少年再没有一丝犹豫,放下钱袋,飞快地收拾起自己仅有的几件破旧衣物,连同那几卷早已磨得光润的竹简,一同卷进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包袱皮里。
他动作麻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随后,他再次拿起桌上那袋沉甸甸的财物,感受着那份实实在在的重量。
他最后的动作,是将那张珍贵的羊皮地图仔细地、郑重地叠好,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入怀中,紧贴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背上那个小小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给他无尽寒冷与饥饿、却也留下无法磨灭的灯火与书香的破败茅屋。
目光扫过冰冷的灶台,扫过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扫过角落那块他曾无数次蜷缩着苦读的草席......没有留恋,只有一种挣脱樊笼的迫切。
他推开那扇朽烂的门,初升的阳光如同一道金色的瀑布,瞬间涌入,晃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门外,是新绿的田野,是通往未知远方的泥泞小径,是刺破云层的万丈光芒。
少年迈出门槛,站在了那耀眼的晨光里。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破败茅屋,面对着那片他曾无数次追寻、却始终空寂无声的竹林方向。
晨风拂过他额前散乱的头发,少年整了整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完整的麻布短褐。
然后,他对着那虚空,对着那或许永远隐匿在迷雾中的恩人,对着他心中那盏被无数次点燃的灯火,也对着脚下这片即将告别的、浸满悲苦与挣扎的楚国土地,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弯下腰,双手合拢,深深一揖。
“无论恩公何方神圣,何......拜谢再生之德!此去咸阳,若有所成,恩义必偿!”
他的腰弯得很深,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仪式感。
起身时,他的目光已越过破败的茅檐,越过葱郁的竹林,越过楚地的山山水水,坚定地望向北方的天际线。
那里,是函谷的方向,是咸阳的方向。
恩情难报,唯有不负苍生。
他转过身,背对着茅屋,背对着过去的一切,迈开脚步,踏上了那条被晨光镀亮的、通往秦国的小径。
他瘦弱的背影,很快便融入了村外那片跃动着金色光芒的原野,朝着命定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去。
楚国丰邑的山水,在他身后迅速模糊、远去。
他的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很快变得坚定有力,踏上了那条羊皮地图指引的、注定波澜壮阔的征途。
.........
公元前246年,7月初。
鬼谷学苑内,秦臻正埋首于厚厚一叠公文之中,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被他随手拂去。
“先生。”
涉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急促,打破了书房的沉闷。
他快步走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低声禀报:“刚到的驿传,八百里加急,是初六自楚国丰邑发来的密信。”
闻言,秦臻搁下笔,抬眼望去。
当他们目光触及那熟悉的传递标记,信封上浅浅的“六”字印记时,心中微动。
能令初六用此等渠道传回的消息,其分量,绝非寻常。
他接过书信,展开细看。
信的内容简洁而详尽:
主上钧鉴:属下初六奉命,隐于丰邑市井,近观那少年近一载。
彼自百家大会后,无论寒暑晦明,皆于茅椽之内,日夜苦读不辍,尤以法家典籍为重,虽清贫困顿,志气未泯。
虽箪食瓢饮,居处陋巷,然其志未坠,目光澄澈。
其常于市井田畴间行走,察民生之多艰,观楚政之颓靡,彼皆默记于心。
与昔日主上所论秦国景象相较,眉宇间常露深思之色,心中丘壑,已然渐成。
如今,其已决意西行入秦。
其行囊中,除必备衣食外,唯余《商君书》《管子》等诸子残卷数卷,皆为其亲手抄录,反复批注,视若性命。
属下观其言行,知其此行非为一时意气,亦非避祸远遁。
乃是胸藏沟壑,欲觅明主、寻大道、拯黎庶。
其坚韧、清醒、志向之纯粹,世所罕有。
彼已于三日前,悄然束发简装,辞别陋居,踏上西行之路。
形影虽孤,步履却坚。
依主上先前钧令,属下已缀其后,将如影随形,暗中护其周全,摒除宵小,一路直至函谷。
初六、顿首。
秦臻目光逐字滑过书信,当看到“其已决意西行入秦”与“坚韧、清醒、志向之纯粹”等字句时,秦臻的嘴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笃定而欣慰的弧度。
那深邃的眼眸中,流淌出一种洞悉命运的释然与期待交织的光芒。
“‘近一载’,‘其已决意西行入秦’”
他低声念着信中的字句,指腹轻轻摩挲着书信末尾那力透简背的“初六”二字:“这一年,初六未曾虚度,萧何......亦未负我心。”
他仿佛透过书信,越过迢迢山水,看到了那个在茅屋中借着月色苦读的身影,看到了他在市井中默默观察、反复咀嚼秦国律法实际效益时的专注眼神。
那份来自底层的清醒与执着,那份在迷惘中抓住一缕微光便奋力攀爬的决心,正是他当日未曾言明,却最希望看到的品质。
而更令他心潮暗涌的是,他早已洞悉了这具躯体里所承载的,是何等惊世的灵魂,那是未来辅佐汉高祖安定天下、奠定四百年大汉基业的柱石 --- 萧何!
他的思绪,不禁飘回一年前同样闷热的午后,
同样是在这间书房,当初六密函第一次将这个名字 “萧何” 传入秦臻耳中时,饶是以他的心志之坚,指尖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险些碰翻了桌上的那只玻璃杯。